杜贤摇了摇头,他才刚去请户曹的官员吃酒了,本想请他们做主,令胡掌柜放了这被强掳为奴的虎孩。
按如今律法,略卖人家为奴、为下妻的,是要处于绞刑的。
被卖为奴者也可以恢复成庶民;被卖在人家那里做了下妻的,想走,主家也应该任她去。
虎孩这样的,照说苦主寻去了,也该放人的。
只是如今那肖贼妇还没有下落,这还是几千里外,吴地的略卖案,牵连好几个地方,不归三辅地区管。
况且,那户曹兄弟说了,若是普通人家,他们上门去吓唬人家,人家也没有胆子不放人的。
偏偏是满香楼的胡掌柜,胡掌柜背后有靠山,听说是宫内的太监,人家称他作曹内侍的,他们都不敢轻易得罪。
“刘老姑,买菜呀,屋里坐坐。”
这日,金氏见了刘老姑从交门市回来,一改往日的尖酸小气,捧了碟香豆招呼刘老姑进去吃。
如今天长夜短了,刘老姑这样的老人,无事便晃到她家里坐了,就着香豆吃了茶,见金氏一双眼红红的,问她:
“可是风迷了眼?”
金氏点了头,又搭讪了别的,说:
“几日不见你家大牦了。”
“他呀,成天没个正形儿,就知道野,好在胥娘不嫌他小,招了他在平安食肆那里做杂役,洗盘子劈柴的,每日能挣十三个钱。
回来说那里伙食好着咧,他这样的半大小子也给吃三顿,东家还不嫌他饭量大,我说,这样给家里省了多少粮食,攒了的钱留给他日后娶媳妇。”
金氏一时笑,听了她说杂役二字,一时又抹泪了,刘老姑奇了,
“好好的,这是咋了?”
这才听金氏说了季虎孩找着了,如今在满香楼的事。
“满天下找个人就和大海捞针似的,如今竟给找着了,可见是你上辈子积的德,这是好事呀,咋还抹泪呢?”
“那老出妇,要三百两才肯放他,”
金氏啐道,
“我家东拼西凑,凑了一百两,可也还差着二百两……”
就这凑出来的一百两,除了是起早贪黑卖粱饭肉羹攒下的,还有杜贤每月交在她这里的俸禄,再就是急信去问邯郸的大金氏借的,那些能借的小贩,她都借了个遍,才筹着这一百两。
实在没法,想着朝桑树巷的姑子们开口,能借点是一点。
可她低头掖泪时,瞅着了刘老姑的篮子,那里头也不是什么好菜,都是交门市那些菜贩子不要的烂菜叶。
刘老姑也不嫌,捡回家洗干净了做菹菜吃的,她又张不开这个口了。
谁知旁边窸窸窣窣的,刘老姑翻出块贴身的帕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些散钱,拿给金氏时还是热热的,说:
“这里是一百钱,原想留着买米的,如今大牦也不在家里吃,米也不急买了,你拿着去用罢,只是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那上门女婿不省心,成天着魔似的斗鸡,不如你家杜贤有出息,就是有点钱也要防着他叼去输了,家里也拿不出更多的给你救急了。”
金氏送她走时,往她手里抓了好几把香豆,
“拿着给你家小花吃。”
杜贤的那匹瘦马也卖了,只是不够膘,又是匹老马,勉强只卖了十五两银子,连一半都没凑够。
满香楼这里,因平安食肆近来风头正劲,抢了不少生意,胡掌柜心里有邪火,连带底下人的脾气也暴躁了。
“柴禾,柴禾呢?怎么还不来?”
体形肥大的厨夫在那里叫要柴禾,虎奴放下泔水桶急急忙忙的抱了进来。
只可惜他身小力微,一次性抱不起太多,不够厨房一次烧的,那厨夫拧了他的耳朵来骂:
“小兔崽子,就不会多抱点。”
“人家是有阿母的人,前些日子都找来了,要赎他呢,你欺负他,仔细找你算账。”
另个厨子阴阳怪气的,他们都是卖身在这胡毒妇手中,为奴多少年,家里也没个亲人找来的,那日见了一家子来寻这虎奴,他们心里不知酸成啥样了。
虎奴的耳朵被他揪成面团似的,一边拧还一边撒气说:
“就你有阿母,就你有阿母是不?”
等被松开时,那耳朵又红又肿,其实他已经不大记得阿母、阿姊了。
只是脑里有个影子,那是个挑担的妇人,将他拍打了身上的黄土,抱在装了奈果的筐里,说:
“再闹着要瓦狗,下次就不带你来卖果儿了。”
他和奈果儿一并待在筐笼里,从乡市回家要经过一段长长的路,路旁都是金黄的稻田。
坐在筐里,他还记得有人管自己叫虎孩:
“虎孩,这么大了还要你阿母挑着走呀,咦,羞羞脸。”
他便强要下来了,走着走,被一股霸道的肉香勾住了。
“肉肉肉,你阿翁脚后跟有块死肉,等他回来尽管照着啃!”那妇人将他骂了……
不过记得更清楚的,还是在满香楼倒泔水,刷泔水桶,抱柴禾……这些做不完没有饭吃,饿肚子的感觉更深刻,因此被那些大奴撒气了,哭着依旧去抱柴禾了。
桑树巷,
金氏一会走前,把住了院门上的那铜龟蛇形铺首,又不叩门,放下走开了,一会又走近来,如此反复。
忽听的里头有动静出门,一溜烟儿的又钻回了自家。
只见银豆驭了牛车正出来,车上是槐市那里摆摊的家当,还有驮去读蒙学的凤、珠两个,和送出来的田氏招手。
“路上仔细些,别和那些快马抢路。”
田氏目送牛车渐渐的离了巷口,也就要闩门进去了,忽的被人撑住了门。
只见是老冤家金氏,低了头在那。
田氏松了手,由她进来了,像
是不意外她会登门,这个点金豆还没去卖卤食,习惯的捧了茶水来待客,不料到坐在席上的是金氏。
田氏说话的声音不高,因着东厢房里季胥还在睡觉,近来她一天天忙食肆的事,脚也不沾地的。
食肆做的是中食、晡食的生意,这会儿尚早,还没开张,田氏叫醒她吃了朝食,又叫她再睡会儿。
等她在食肆做起菜来,就发狂了,着魔了,也没有歇神的工夫了。
“我不能借钱给你。”
田氏也不顾金氏在那里含含糊糊的,直截了当的道。
她听刘老姑说了,赎季虎孩要钱的事,也听说金氏将这附近借遍了,金氏低头听了,说:
“我也知道的,只是没听你亲口说,心里总是不死心,听着了,也就不再想了。”
金氏红了张脸,坐不住要走,田氏多说了一句:
“我能体谅你赎孩子的心,只是问我这样积怨的妯娌借,不如去问无盐氏借贷,
你有交门市的粱饭摊子,贷个二百两不成问题,就看你有没有心挣钱还上了。”
“嗯,多谢。”
金氏低头停住听了,出门去了。
季元等在隔壁,见回来的金氏摇头,也不意外这钱借不成。
从前胥、凤、珠几个姊妹苦的住瓮牖草舍,吃糠咽菜的时候,她们不也没帮,反有较量赢了,看笑话的心,现在两头调过来了,也没啥可怪罪的。
田氏爱女如命,借给她们才是稀奇了,可她心里为虎孩在那里受苦的事着急,便道:
“还是将这两间房卖了罢了,将人赎出来要紧,夫君也同意这样做了。”
“不成,这是女婿的房子,卖了你们夫妻就不成个家了,不能为了赎虎孩,拖累了你,
女婿又是借钱又是卖马,已是出钱出力了,若是连这遮风挡雨的檐头也卖了,日后过苦日子,难免和你生嫌隙。”
金氏想好了,去找无盐氏借贷,就像从前隔壁为了买房似的,她的粱饭肉摊虽不如她们的卤食火热,但应该也能贷一笔。
从前笑话人家借贷,还不上要招打.手上门,不承想自己也有这一天。
不禁觉得又矮了她田桂女一头,心里那份要强的心性,又回来了,想着自己怎么也得将这笔钱还上。
是日。
平安食肆迎来了一位贵客,对着这里打量了,好像在看自己家的私产。
秋姑将人引上了二楼的雅室,还得了赏钱,到后厨和季胥说:
“庾氏来了,说要见见东家呢。”
季胥将束袖之类的解了,嘱咐了田、蚕豆两个几句,便抽空上楼去了,庾氏正在槅子前,对着上面的花瓶端看。
“这还是开业那日庾夫人送来的礼,我叫她们好生收在这雅室外头,做个观赏了。”
庾氏回头来牵她,说:
“这可是我精挑细选的贺礼,你可知寓意为何?”
见季胥没体会过来,拍拍她的手,“花瓶常见,可萱草纹的花瓶不常见。”
季胥陡然想起来,萱草,也叫宜男草,七夕时女子常用这个草来编宜男蝉,祈求生子的。
看她的神态,庾氏便笑了,知道她这是醒神了,因道:
“我家大男心里有你,唯有你说的话他还肯听一些,你索性做了我家的人,我做主,将你纳作权业的下妻,可好?”
下妻,也就是妾。
第169章
“这食肆我看了,你打理的很好,进了我家门,便交给府中的管事来照看,
你就专心伺候权业,他如今身子到底虚一些,你要多劝他进补,我也已经派人去知会你的母亲了,想必她这会儿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