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是田氏驾的牛车,她如今倒比在矿洞才出来要好些了,指缝养干净了,但身上还是不白净,和她成日在码头,被日头指着晒有干系,季胥举着蒲扇给她挡日阳。
“阿母皮糙肉厚,不怕晒,坐稳了,这处石子多,别颠下去了。”
田氏道,母女两个驾车回家去了,在桑树巷子口,迎面撞见金氏母女两个。
她们才从交门市卖了粱饭肉羹回来,田氏见了金氏没有好脸色,一甩缰绳先行进了巷子。
金氏亦是,在后头打量了她们车上的东西,和季止嘀咕道:
“那槐市竟就这样好卖?改日你也到那处卖咱家的粱饭肉羹去,交门市阿母一人也忙得过来,总归那处也不要赁钱税钱,咱家不能白白放着那钱不挣。”
季止倒愿意,离了金氏她好昧些体己钱,不过,想了想道:
“家里牛车就一具,阿母去交门市用了,我用什么,我不愿走路去,槐市远的很。”
“罢罢罢,阿母挑担去交门市,你驾车去槐市,可使得?”金氏戳了她脑袋道。
回去说了这事,季元心疼金氏,要杜贤给挑了去,杜贤道:
“不必忙了,那槐市没有几日能做了。”
第124章
“阿姊,凿这烂木头做什么?”
日昳时分,季凤去大坑弃灰回来,见季胥在房檐下对着一块梨木板钻刻。
这两指厚的木板被凿了六六卅又六个小凹槽,这凹槽左右像月芽儿,上下像梅花瓣儿,内里还刻了两个字。
不过这字,季凤本就疏于读《急就篇》,想了几下也认不出来啥字。
“是倒着写的定、胜。”
蹲在旁边看了的季珠道。
“是了,这木头是做定胜糕的模子。”
季胥道,别的都还好刻,就是这镜像化的“定胜”二字,费些功夫,季胥先前接接连连的,用摆摊的空档,刻了有十来天了,如今总算要成了。
“定胜糕?又是什么好东西?”
季凤稀罕道。
只见季胥取一只桶来,里头是上午便拌匀了的糯米粉、米粉,并些红曲粉,如今静置到时辰了,拿竹簸细细筛过一遍,还添了些桑葚做的酱。
这桑葚是她们孩子在院中和街口摘的,并不多,季胥还另买了一筐来做酱吃。
不过如今天气热,就是酱也至多放半个月,再久就要坏了,因此拿来做这定胜糕,其实用玫瑰酱最好。
不过这时候不仅没有玫瑰,就是那些海棠木香也只是高门大第才有,贵人们品茗赏花用的,市面上不见卖花瓣儿的,是以季胥用这桑葚酱来替代了。
拌匀在粉屑中,再撒在这三十六个模子里,各一匙的枣泥馅、膏油糖丁子,再将这模子以粉填满刮平,撒上些松仁。
这盛满的模子到铁鬲中用热气蒸透了,糕熟了便倒出来。
只见个个形态可爱,通体淡红,上印定胜二字,这汉隶的对称古朴之美,在这糕饼上十分的赏心悦目。
“不仅好看,还好吃,甜甜的,有股子松子的香味!”
季凤尝了连连点头。
这头次做的,有个别粉没压实,形态不完美的,都留着家里吃了。
季胥有了经验,次早另蒸了两个模子,七十二枚的定胜糕,个个完美无暇,带到槐市上卖了。
这糕小巧,但外观好,用料足,又是枣泥馅,又是油和糖,也要不少的本钱,单卖四钱一个,十钱一份,一份有三个。
“定胜糕欸!吃了辩经定胜,郎君,买块定胜糕吃,为辩经取个旗开得胜的好意头。”
她赶在今日做这定胜糕也有缘故,听太学生们说,六月初九、初十太学上下雅吹击磬,诸生论辩经学。
就连太常也将视察太学,观看学子们辩经,与博士议郎们给学子们评定等级,辩经结果分为甲、乙、丙三等,算是这些太学生们的入学大考了,关系到他们在先生面前的第一印象。
季胥摊前经过的学子们,都是手不离卷的,口中念念有词,背一些圣人之言。
这住在城西细柳仓附近的陈子夏徒步来太学,他挑灯夜读,整宿未眠,如今仍旧的手不释卷,弓着身子从季胥前面路过,眼睛都快沾在书卷上了。
偏偏季胥在叫卖:“辩经定胜!辩经定胜!”
他一听到“辩经”二字,就觉着肚子里在打转,想去茅房蹲一蹲。
“郎君,买块定胜糕吃,瞧这红色的多喜庆吉祥,吃了保佑郎君舌战群儒,夺得甲等的好成绩!”
“当真?”
想他细柳仓陈子夏也是个博览群书、章句烂熟于心胸之人,偏偏一遇到考校之时就容易手心冒汗,口齿不清,甚至肚子疼。
这已经是他在太学的第二个年头了,按照正常的流程,他早该结业补迁某处官职了,只可惜逢考不过,耽误到第二年。
这心里反而越发惧怕考试了,一想到待会儿要在太常与博士们面前论述经学,他这舌头就提前打结了。
“这定胜糕在我家乡,就是百姓为了战士们出征而奉上的,谁知吃了竟士气大涨,战无不克,于是便有了定胜之名。”季胥道。
“有这样好的东西,给我来十个,不,二十个!”陈子夏道。
“这定胜糕里头有糯米粉,贪多在腹中积食了反倒不好,郎君吃过了朝食没?若吃了,只来一份赏赏味,取了意头,也好旗开得胜呀。”
陈子夏摇头道:“我这心里有事,吃也吃不下,睡亦睡不着。”
季胥便有数了,依据他的身量给他拣了两份,六个,
“我这有张小胡床,郎君在这坐了吃了再去,也来得及。”
陈子夏并无胃口,只因听说这定胜糕能保佑他,方买了来,拿起一个端量了,不禁点头赞道:
“好字!好字!这定胜二字,起笔如蚕头,落笔如燕尾,笔画波磔苍劲,好!好!”
得见这一笔好字,心里越发信服糕点能佑他得胜了,细细的咬了口,点头道:
“松香油润,绵软薄甜,好味好味!”
坐在小胡床上吃完了,似是找回些体力,作了一揖要走,季胥叫住他道:
“我教郎君一套呼吸吐纳之法,若觉心里急了,便吐纳缓解缓解,只当旁人是木雕泥塑的,或是那长在地里的菘菜芦菔。”
说的陈子夏笑了,跟着学了,两手沉在丹田,深吸深吐,果真平缓的多了,作揖道:
“多谢女郎。”
季胥这定胜糕,在今日渐渐的都卖出去了。
“祝郎君舌绽莲花,辩经定胜!”
她每卖一份都会说些吉祥话,也不负这定胜糕的寓意了。
“曹姑,早呀,吃个我做的定胜糕,瞧你一早上都丧声哀气的,也不响快的叫卖了,是怎么了?”
闲下了,季胥和对面那卖饼的曹姑说话。
曹姑道:“多谢了,你
这糕多好卖的东西,只是这槐市不剩几日能做了,我这饼摊子,一时都不知到哪儿摆了。”
季胥心里一惊,忙问缘故。
曹姑道:“这事都怪那司隶校尉,他家儿郎在太学读书,一日早上马车送了儿郎来这,见槐树林里摆了都是小食摊,学子聚集,说咱们这儿是……”
曹姑想了想,才说完整那八个字,
“仪序……仪序失中,有失国典。胥,你说说,不过是卖点熟食,怎么就干系到国典了呢?这偌大的长安城,究竟是不容我们了。”
曹姑也是外地到这处来讨生活的,她家汉子在长安服卫士役,她便随了来这,卖饼拣些家用,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也不怪她满脸愁云了。
“这杀千刀的司隶校尉!他金口一开,八个字,槐市便不准咱们做了!他倒是不愁每月的赁房钱、薪水钱,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没米做炊了合该上他家门前讨饭去。”
卖杂货的田氏也听说了这事,回家的一路上都在骂那司隶校尉。
才刚槐市来了五六个皂服市吏,她们原先只当来驱赶的,收拾了摊子要跑,却被他们敲锣叫住。
说是这几日不赶他们,做到六月十五,也就是六日后,就不许再来了,届时这处一早一晚都增派了市吏巡逻,若逮着了,不仅要罚没吃饭的家当,还得另罚一金,交不上罚金的便去做苦役。
一金,可就是一斤的金,十六两金,相当于六十四两银子!
谁受的起这样的罚金,那市吏敲锣在槐林里将消息告知了,小贩们听说,都丧声歪气的,说以后就不来了。
季胥也是这样的打算,没办法,司隶校尉比二千石,是高官,负责纠察京中及近郡犯法者,也包括主持京中的交通秩序,甚至可以持节拦住皇亲国戚的车辆,就是公主的车犯法走了城中的天子道,也照样能被他用大铁钩钩车拦截。
他不满这太学附近的仪序,要整改,势必板上钉钉了。
季胥想了,被逮住的成本太高了,一下子所有家訾都罚进去了,还了得?
不过还有六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季胥这几日仍旧热情满满的出摊,能赚点是一点,一面打听别的去处。
“女郎!给我来一份定胜糕!”
“我也要!”
“我要两份!”
次早,季胥远远就见自己那位置等了一排的太学生,都说要买那定胜糕。
“听说细柳仓陈子夏昨日夺得甲等,他向来是逢考不过的霉运,都是吃了你这定胜糕的缘故,我们的辩经场次都在今日,可不都等着来买了。”一买了两份的学子道。
“那些昨日试完,只得了丙等的,直后悔说没买女郎这儿的定胜糕呢。”
甚至还有富家子弟使唤小僮来买,递到马车里头去的。
“女郎,日后逢考,你可都得做这定胜糕来卖哪!”
一个站在摊前,捧了糕饼吃的学子道,他还另买了份藕粉圆子,爱不释手的。
“你们这样捧场,我也想长久的做下去,只是市吏来通知了,只能做到六月十五,我到时得另寻去处了。”季胥遗憾道。
细柳仓来的陈子夏面有喜色,要向季胥告谢,才来这就听说这一消息,说:
“这是谁的令?你若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一时都百般不舍,也有发愁将来的学子:
“素日这样买来吃,是多便宜的事,若这槐市不给做了,我们上哪吃去呢?”
“就是,大市的东西也吃不起,这处经济,离太学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