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有些眼熟,像是胥过去在暖阁绣的。
“我也还未读懂。”
二爷道。
“胥呢?”
又问。
“她告了半日假,去西市置办年关下两个妹妹的吃穿用度了。”
年关在即,季胥这趟出去卖绣锦,顺道带回的东西颇丰,有燕地的风干栗子、安邑的大红枣脯、西域的羊肉干、脆如凌雪的羊乳截饼,并百斤的柴禾与木炭,过年了嘛,总该吃点好的。
除夜,也叫宿岁这日,府中张灯结彩,金彩流光,犹如白昼。
家宴散后,二爷吃醉了在里屋歇下了,放她们守岁去。
莼做主在暖阁另起了筵席,也不用叫大厨房传菜,季胥就能将各色下酒菜做出来。
她们也不学贵人们分案而食了,炕上将食案首尾相接,摆上酒菜、果品。
丫头们也不大精通那些雅兴,就玩猜枚意钱。
季胥运气好,玩了小会儿,赢了半贯钱,这下不让走了。
荇道:“快拉住她!哪个准她回去陪妹妹守岁了,赢了我的钱休想走!”
季胥强不过,又坐住玩了会儿,手气大好,将荇输的也不拦她了,气道:
“你走罢,我除日算是白忙了一日,替你挣赏钱呢!”
她得的赏钱全输光了。
季胥走时还卖乖道:“还有哪个阿姊妹妹想留我的?”
被赶的趿了鞋钻出暖阁,捧着两贯钱,笑的不行,见二爷披了身玉白衣袍站在房门那,
“二爷何时醒的?仔细伤了风又说冷了。”
将钱小心的放在庭前的青石上,先给他将衣袍的衽领交叠,绕过前襟,捏好了。
她已经熟悉做这些琐事了,这位二爷冻着,夜里说冷,要煎药吃茶的,苦的还是她们打工的丫头,故而事无巨细的,在他腰上将博带系好。
二爷低头看住一会儿,问:“我见她们今日都穿新衣,就你还这身旧的,从前我赏你的那匹绣锦呢?”
第107章
虽未知二爷为何将她一个做羊的厨人要来屋里伺候,但来了这,赏赐的确多过从前,光这匹绣锦就卖了五十两。
不过也不会直说是将主子的赏赐给卖了,因道:
“二爷赏的可不都是好料子,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绣锦,我好生收着了,舍不得裁衣服。”
说的二爷信了,他道:“不值当什么,伺候的好再赏你便是,合该穿新亮些。”
“谢二爷,就这身青袄,也是年下库房才给做的,新着呢。”
季胥道,让他去暖阁坐坐,和她们意钱猜枚,自己重新捧了赢来的两贯钱回下人院了。
虽说府里各处点了灯笼,但下人院到底偏僻不堪,只在门口挂了两盏库房落灰的朱红灯笼添添喜气。
周围黑漆漆的,远不及主子院中灯烛绚烂。
小厨房里点了盏烧膏油的铜卮灯,窗口透着昏黄的淡光,孙婆婆带着凤、珠、小幺、雀、斗夫,这五个孩子围着炉子烤火。
炉上一圈的开口栗子、大红枣脯,还有糯米做的餈糕,烤的衣子金黄,微微的裂开时,一口咬去最好,内里还是糯软的。
孙婆婆拿火筯给他们孩子一人拣了一个,又拣了栗子来剥,不过老眼昏花的,老手还不灵敏,半日也没撕开一个。
只见季凤用槽牙咬开一个,向灯几下撕了皮,递给孙婆婆吃。
几个孩子簇成团,吃着素日吃不着的东西,咭咭呱呱说些有的没的。
“我得了十个赏钱呢。”
斗夫神气道,他们这些杂役小僮,上头给赏钱也是层层盘剥下来,能有到手的就不错了。
季凤道:“我们小厨房没有赏钱下来,不过我阿姊那定是有的,也不知她今日还能不能回来和咱们一道守岁。”
一语才落,只见季胥提了盏拈灯进来,青袄上沾了才下的雪珠。
那拈灯一看就是二爷院里的物件,是雁衔鱼的青铜样式,最精巧的是上设琉璃灯壁,行路在外可不被风吹灭了烛火,走时二爷拿给她的,让她照着脚下的路。
“说曹操曹操到。”季胥笑了道。
季凤问:“曹操是谁?我们说的明明是阿姊,进来的也是我阿姊。”
“有这么个人,哎呀,外头好冷呀。”
说着将拈灯挂墙上,搓着手心坐下来,将手平放在炉眼上。
“外头下雪了?”
话一岔,季凤也不纠结曹操是谁了,才看清她身上的雪珠,一面给她掸,一面道,
“阿姊,孙婆婆的这餈糕哏啾香甜,你快尝一个。”
“孙婆婆做别的都难吃,只这餈糕可口非常,你们说奇不奇?”
斗夫说完,孙婆婆给他脑门一个弹瓜嘣,
“小兔崽子又欠打了。”
说到吃,雀问:“胥,主子们的宿岁宴上,吃的都是什么哪?”
“我没去宴上伺候,没有亲见,才刚和她们意钱,听说山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在案上了,大羹就有麂子,鲐鲍羹也是有的。”
出院随宴伺候,季胥还没去过,是莼、荇、荷三个去的,莼还带回来几个炙鸡腿,方才在暖阁的筵席上小丫头们抢着吃了。
听的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那是啥好滋味,吃着风干栗子,也乐乐呵呵的。
后来孩子们又缠着要听故事,孙婆婆讲了个赵大夫捕狼的故事,他们听的不足兴,闹季胥也讲一个,
“阿姊,讲一个我们听听。”
“胥,你就讲一个嘛。”
季胥想了想,讲了个从前在宫中,那些太官说来吓唬小宫人的故事。
“正好也要正月了,我讲一个应景的。”
他们点头如捣蒜,都聚精会神的听着。
“说是有一种姑获鸟,每到正月夜才便出来,发出姑获、姑获……的声音,听着十分瘆人。王乡绅家的小儿最是贪玩的,天黑了也不着家,这日,一家子等啊等,也不见小儿归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揪着条大狗出去找,只见大狗对着树下狂吠,走近一看,那是一件带血点的衣裳,正是那王小儿的,四周不见人,只有姑获……姑获……的叫声,
你们当是怎么回事?原来那姑获鸟,是鬼鸟,喜欢偷人家的小孩去养,会在小孩的衣裳上用血点做标记,夜里见他独身在外头,便将他叼走了。”
孙婆婆拿话吓唬道:“夜里哪个还爱往外跑的,教鬼鸟叼了去。”
“小珠夜里不去外面乱跑的。”
小幺也猛猛的摇手。
斗夫最顽皮的,听的心里打战,偏偏雀指着他衣上的一个油印子道:
“这是不是鬼鸟标记的血点!”
吓的斗夫汗毛倒竖,正好这木头门被风吹的晃晃悠悠的,像是姑获、姑获……的叫声。
正值这时,那门轰的开了,一阵劲风将卮灯扑灭了,斗夫吱哇乱叫起来:
“鬼鸟来了!鬼鸟来了!鬼鸟来叼小孩儿了!”
“鬼叫什么呢!”
只见门口是荇在那,她掌着的灯笼是有油布防风雪的,这会照进来道,
“讨打不讨打?仔细惊了二爷的驾!”
“是人啊,不是鬼鸟。”斗夫揉揉眼,认清了便不敢再鬼叫起来了。
又听说二爷,“二爷?”
斗夫他们还从未见过真人,纳罕的向外张望了一眼。
只见外头黑压压的人,为首的二爷身披白狐狸毛的大氅,丫头莼给他擎伞遮雪,在夜色下很好辨,不敢造次了,纷纷将脑袋缩回来。
“谁叫我们笨手笨脚的,不配给二爷守夜,满屋子只有胥,心灵又手巧,最会侍奉二爷过夜的。”
荇没好气的道,“二爷来请你,还不赶紧回去,再冻坏了他。”
季胥心觉有异,打工的又不好理论说不去,若这二爷因来找她冻坏了,满屋子平添出多少照顾病人的琐事,季胥要被抱怨个没完了。
是以简单交代两个妹妹几句,穿上鞋提了灯出来了。
季凤半夜自顾自的道:“我今日见这样的阵仗,才知阿姊这贴身丫头看着风光,也是累人的,哪有半夜还将人叫走的呢,今日又不该阿姊当值。”
季珠听了道:“二爷坏,阿姊好。”
话说季胥自从除日,一日不落的守了半个月的夜,这是二爷的吩咐,日后守夜只让季胥来做,荇这阵子一脸的不自在,莼倒不多言什么。
因除日二爷亲自来请,下人们都说,季胥得二爷看重,要越过莼这个大丫头的地位了。
“她是外头雇的,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要她贴身服侍呢,要说她做羊做的好,也应让她在东厨当差才是,一定是二爷早早的看上了她,等着罢,来日要将她收作姬妾了。”
季胥也听过这样的话,不过守夜越多,也只有她清楚,二爷犯寒症越频繁。
要她守夜,分明是不想教其他人知道这事,只是这其中具体的缘故,她也无从得知。
这日,晡食饭毕,莼捧了丹药来书房侍奉,季胥看了,和曲夫人赏赐给她的略有相似。
不过这个成色更深,呈深赭色,不知里头用什么炼的。
记得上次在年关宴席上,二爷和酒吐出来的,就长这样,这是她第二次见了。
二爷视线在竹卷上,道:“放下出去罢,胥留下伺候。”
莼修养再好,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落寞,低着头退出去了。
“我不吃,你背着人丢了。”
半晌,看书的二爷道,这屋里再没别人了,只能是对季胥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