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卢季同点点头,“现在于京在负责,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问问,不过别看咱们天都是分局,实际上活儿可不少,鸡毛蒜皮,派出所管不了的,又犯不上送市局的,通通扔给我们。”
季银河抿唇笑笑,没有接话,而是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间办公室的陈设。
这里比江潭市局落魄多了,更不能和省厅已经迈入科技化现代化的装修比,几套木头桌椅老得仿佛看不出年纪,铁皮文件柜旁堆着十几摞手写案卷,协查通报还得用蜡纸刻印。
一本被茶水染成黄色的工作日志被随意地扔在最上面,季银河就拿起来翻了翻。
这是副队长于京的值班笔记。从内容上来看——整个刑侦大队目前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是男同志,行事风格相当粗线条。
案件量如卢局所说,确实不少,大家干得也很卖力,就是方式方法上还比较陈旧老套。
小季同志深吸口气,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未来一段日子要面对的挑战。
她找了张没人的位置拍了拍灰尘,放下行李袋,“好,那我就赶快调整状态投入工作,不打扰卢局长啦。”
“客气什么,来了就是自家人,回头让人事科的过来领你去单身宿舍……呐,就后面那栋楼。”卢季同往外走了几步,到了门外,忽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退回来探着头问,“对了,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啊?”季银河茫然地眨了眨眼,“除了我之外,还有省厅调过来的?”
“对啊!”卢季同说着,视线朝走廊尽头的楼梯上望去,笑起来,“嘿!说曹操曹操就到!”
好奇的季银河也从办公室里跳出来抬头张望。
一道穿黑色大衣的颀长身影出现在昏暗的光线里。
陆铮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勘察箱,像季银河第一次见到他那样,露出一个清淡懒散的笑。
小季同志:“……”
*
三个小时后。
站在宿舍门口的季银河望着隔壁房间的陆铮,一脸不解地摇了摇头。
“你跑过来干什么,这里条件不能和京州比,你……”
陆铮戴着口罩,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掸灰,眉眼淡定地说:“听说天都分局只有一名物证兼法医,人员分配很不合理,再说我从没在基层工作过,做研究嘛,当然要舍得下身子田野调查。”
“……”季银河按了下眉心,“不是这个意思,京州那么多分局——”
“我偏要来这里。”陆铮生平第一次没让季银河把话说完,然后平静地举着鸡毛掸子转过身,“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吗?需要帮忙吗?”
天晴了,雪停了,清淡的阳光从对面办公楼上方照过来,在他眉宇睫毛间投下斑驳光影。
小季同志耳根有点烫,“收拾好了收拾好了……算了,你来就来吧,反正就三个月……”
陆铮就“嗯”了一声,低眼看看手表,“你的下属们该回来了,走吧,回去看看。”
季银河果然被调转了注意力,打了个响指,“对,正事要紧。”
*
办公室里,天都分局刑侦大队副队长于京正蹲在煤球炉前烤火,旁边的桑向阳和牛大志每人端着一个小钢筋锅,稀里呼噜地吃鸡蛋挂面。
“别那么馋,要让新来的队长看见,还以为我平时多苛待你们!”于京皱眉指着牛大志,“可以了,给老葛留一口。”
牛大志却抱着锅不撒手,“老葛三天都放不出一个屁来……于队你摸摸良心,自打昨天接了那个灭门案,我吃过一口东西吗?”
桑向阳哈哈大笑起来,“谁叫你胃口浅,又不是第一次出现场,怎么吐成那样!”
“以前出过三具尸体的现场吗?还有小孩,也太残忍——”
“好啦!”于京出声喝止,视线落在那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看来咱们的新队长已经来过了。”
桑向阳哇了声,“要不把这个让人头大的灭门案丢给他呗?”
“不成。”于京摸了根烟叼上。
他今年三十五,要是能破了这一案,就能从副职转正了。
“好吧。”桑向阳在牛大志嗦面条的声音中嘀咕道,“也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
话音刚落,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两张好看得和这地方不大相称的脸蛋出现在众人眼前。
站在前面的警花笑眯眯道:“各位同志好,我是咱们分局刑侦大队队长季银河,很荣幸加入这支队伍,上午大家都不在,现在总算见齐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只听牛大志的筷子当一声掉进锅里,“这不是中午我们在楼下碰见的……”
“眼拙了眼拙了,勿把您当成当事人家属,不好意思!”桑向阳赶紧起身,朝陆铮迎了上去,“唉您好您好,省厅调过来挂职锻炼的是吧——”
于京却叹了口气,一把拉回老桑,视线转向笑眯眯的季银河。
“江潭小神探银河同志。”他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才毕恭毕敬地伸出来,“没想到省厅竟然舍得让你来我们这个小地方。”
“嚯!”牛大志徐徐瞪大牛眼,“就是那个江潭市局重案队的季银河吗?”
“对,是我。”季银河不卑不亢地握了下于京的手,“于副,您好。”
“您好,季队。”于京面带微笑,心里却直叹气。
他还以为省厅调下来的都是草包,没想到竟然撞上了这位逢案必破、光芒大盛的“神探”。
看来自己原本设计的升官之路,要在这三个月里折戟沉沙啰……
于京咬了下后牙根,决定还是要先把灭门案保住,捏在自己手心。
“桑向阳、牛大志。”他转身指了指后面两个捧锅傻笑的下属,继而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季银河身后的男人,“这位是……”
“省公安大,陆铮。”陆铮沉声道,“听说你们这边只有一位法医兼任物证的同志,我想我可以在技术方面帮点忙。”
“喔喔,您好您好。”
对方没介绍职务,于京便也没太把他当回事。
大家寒暄了片刻,就各自找位置坐下了。
季大队长的办公桌在窗边,对面的桌子上原本堆满杂物,陆铮一声不响地走过去,将上面的物品全部挪到了矮柜上,然后脱下大衣挽起衣袖,拎着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灰尘。
“……”季银河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对此人的龟毛洁癖表示不解
。
她转身看向于京,换上严肃的神情,“你们今天去查的灭门案,情况怎么样了?”
于京摸了把下巴,心说该来的总该要来。
“季队,既然您问起,我就想跟您谈谈这个事。”他自尊心极强地抬起下巴,“这是我的案子,我希望您别插手。”
于京以为季银河肯定不会轻易松口,没想到对方却友好地点了点头,一屁股坐下。
“好呀……不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客气,尽管来找我。”
于京嘴上笑嘻嘻说好,心中想的却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向季银河透露一个字!
然而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他就被现实狠狠打脸了。
第90章
时间回到此刻,被于副队长婉拒在灭门案之外的季银河同志抓了抓额角,决定去翻翻那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案子。
卢季同上午打得预防针没有错,基层的案子不仅多,而且杂,其中九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街头打架斗殴、邻里发生口角、盗窃诈骗黄赌交通,类型之丰富多样,简直令人咋舌。
总之,派出所嫌麻烦不愿办的,又不至于送给市局处理的案件,几乎全都送到分局手上。
季银河望着牛皮纸上的案件名,轻轻叹了口气。
灭门案在这里算得上一年难见一次的大案子了,也难怪于京不愿拱手相让,甚至连一起调查的想法都没有。
她挑了几本卷宗出来放在一边,同时转过身,正大光明地观察办公室的另一角。
于京、桑向阳和牛大志聚在一起,用轻得几乎听不出来的气声讨论案子。
不过即便什么都听不见,三人紧缩的眉头还是暴露出不少端倪。
……看来这桩灭门案也挺棘手的,至少于京目前还没有梳理出侦办思路。
季银河心里这么想,视线却不作声地收了回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基层打交道。她还记得就在一年多以前,去丽景夜总会查舞女白玫的死因时,差点和北江分局的同志吵起来。
后来随着工作的深入,她也能渐渐体会基层的难处——
大量细碎繁杂的工作劳累着他们的身心,但升迁途径又远不能和省市一级比。
为正义献身的人不在少数,但多数人经历了无数个颠倒的昼夜后,就很难继续在一线上坚持下去。
人人都想往上爬,这是可以理解的。唐辞曾说过,在这个科技还不够发达的年代,刑事案件的侦破率还不足五成。太多真相被淹没在沉沉黑暗之下,五年、十年、十五年……都未必能够得见天光。
而一线刑警为之付出的努力,也不过一场徒劳。
小季同志吐出口气,拎出一个案子,向对面的陆铮说:“要不我们就从这个街头斗殴的案子开始吧。”
陆铮说好,两人便离开办公室,去隔壁技术科整理了物证,然后去提审嫌疑人。
案情十分简单,不过两个毛头小伙因为一点龃龉,在大马路上动起手来,伤势相当轻微。
不过季银河还是认真地做了询问笔录,直到夜幕降临,才从审讯室走了出来。
“附近没什么吃的,食堂还亮着灯。”陆铮站在走廊上眺望一圈,低头看着小季同志略显疲惫的眼圈,“我去打点菜吧,你先回宿舍休息。”
“好。”季银河正好想给老季和连女士打个电话,便点点头,“谢谢你啦。”
“客气什么。”陆铮轻笑一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两个铝制饭盒,大步迈向食堂。
季银河回到宿舍,站在窗前,对面外面寥落的灯火伸了个懒腰,然后才从腰后摸出大哥大,拨通家里的电话。
自从上回陆铮送了她这块沉甸甸大方砖头似的玩意,她便对连女士的五折叠产生了越来越浓重的怀疑。
只是工作繁忙,一直没找到回家的合适时机。
不过现在来到天都区,离荷叶街梅清苑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
周末不忙的话,倒是可以回家看看,顺便给“偏要”来基层的陆大专家带点好吃的。
听筒里传来两声“嘟嘟”,就被老季同志接起。
“银河啊,第一天在天都分局上班,感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