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临摹版虽已尽力控制起落,与原贴乍一看极为相似,但细细看每一个字,总在第一笔内敛藏锋,最后一笔忍不住露出几分恣肆。
霍屹一眼认出来。
——这是她的字。
“屹仔,你回来了?”霍夫人的声音,将人思绪拉回。
霍屹敛眸藏起千愁万绪,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妈,这是刚收的殷朝古帖?”
“古什么帖啊!这刚临的字,墨迹尚新。”霍夫人凑近,“你喝酒了?怎么‘老眼’昏花到这都看不出来?”
“墨迹尚新?”可这明明就是她的字,霍屹不会认错。
一个五百年前古人的字,怎么可能墨迹尚新?
“对啊,晴姿那个同学送我的。你上次还说人家的楷书小家子气。”霍夫人嗔怪,“这回这个行书你没话说了吧?写得真好,浑然天成!”
“可这字……明明就……”霍屹高大的身躯微颤,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跟她一模一样……”
他复杂的眼神很深,蕴藏着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狂风暴雨。
片刻后,他脸部的肌肉开始无意识地抽动,深邃的眼眶逐渐陷入无底的空洞,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像是被抽成了空心般。
“屹仔——,你怎么了?”霍夫人惊慌地扑上前。
奈何霍屹身高体壮,霍夫人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捞不住,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滑倒在地。
“来人啊,快来人!”霍夫人惊呼,“正叔!正叔在哪里?”
正叔不仅是霍屹的司机,还是霍屹从小最信任的人。
“少爷怎么了?”正叔闻声赶过来。
“屹仔,屹仔——,你能听到妈妈说话吗?”霍夫人抱住霍屹,急得半跪在地上,不停地喊。
正叔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有经验,上前掐住霍屹的人中,“少爷?你醒一醒!”
在意识涣散的边缘,霍屹眼珠转了转,似是回了点神,他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回去……让我回去……”
“回去?”正叔抬头看向霍夫人,“少爷应该是想去他的山顶雅筑。”
正叔托着霍屹的后颈,将他扶了起来。
“那快去吧,快去。”霍夫人红着眼眶点头,在后面不放心地喊,“实在不行就联系邓医生啊。”
第29章
月光如水,透过车窗在霍屹苍白的脸上流淌。
经过短暂的休息,他的状态终于恢复了些。
黑色轿车缓缓驶上山顶,车轮碾过铺满落叶的山道。
乔木丛林间,一座飞檐翘角的中式宅院若隐若现,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清越的声响。
停车后,正叔拉开车门,“少爷,你还好吗?需要我打电话给邓医生吗?”
“不用。”霍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修长的身影迈出车门,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直接按下了三楼的电梯按钮。
正叔会意地没有跟上去,因为那里是霍屹的私人空间。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霍屹迈步走出,感应灯次第亮起。
整层楼被打通成一个环形书房,书房门有精密的拨盘式密码锁。
霍屹开门进去。
直接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书架。
书架上不是书,而是密密麻麻的资料档案,每一格都贴着标签:
“1973年港岛中学新生名单”
“1965年旺角区户籍档案”
“1960年九龙儿童之家登记册”
……
霍屹缓缓走过这面“寻人墙”。
从六岁起,当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拥有了自主行动能力,就开始了这场漫长的寻觅。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却想在这个世界找一个存在的理由。
她,就是他存在的理由。
还没桌子高的他曾经偷偷溜进过户籍管理处;
他也曾假借霍家的势力调阅全港学生档案;
他甚至还去老人院见过一位九十岁也叫“张纫兰”的老太太;
他想着纫兰如果也来到这个世界,大概也会对大殷的东西感兴趣,于是每到周末都泡在古董市场;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没变,于是挨个排列组合,打遍了香江几乎所有的座机,就为了听一听她的声音。
有像她的,也有非常像她的……
可哪个都不是她!
整整二十年。
他没办法再承受那种,一次次燃起希望,却又一次次坠入失望深渊的感觉。
他的身体仿佛一点点地,在被抽空。
他找遍了所有可能,最终不得不承认: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纫兰。
他放弃了,认输了,只是寄身在这个无望的世界。
或许等他死了,他的灵魂就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他想过死。
——可又怕她活着。
霍屹走到紫檀书案前,轻轻拿起那枚喜竹纹银梳,手指微微发颤。
这发梳是他几年前从拍卖行淘来的,曾经风靡殷朝大街小巷的款式。
思绪拉长,他的耳边响起小姑娘琅琅的读书声。
那一年,纫兰十三,他十二岁,还在家中私塾读书。
烟花三月,檐下细燕衔来春曲。
前一晚他熬夜看了小人儿书,课上,正托腮打盹儿。
忽听得窗外,细燕啁啼中,夹杂着细碎的读书声。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那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溪水。
他悄悄推开窗棂,看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躲在芭蕉叶下,正跟着私塾老师咿咿呀呀地念。
晨光透过叶隙,在她发间那柄喜竹纹银梳上跳跃。
“喂——”他忍不住出声,“你读错字了。”
小姑娘吓得一哆嗦,忙冲到书屋的巷子里,一溜烟跑没影了。
她不经意地回眸。
他看见一双此生最难忘的眼睛——像雨后新荷上的露珠,含着勃勃生机。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张纫兰。
霍屹将银梳捏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握住那段遥远的记忆。
好想那双眼睛。
好想那个芭蕉叶下的小姑娘。
这间书房陈列着不少霍屹收来的古物,黄花梨拔步床、螺钿漆木宫灯……简直就像个小型博物馆。
霍屹放下银梳,走向角落的金丝楠木衣架。
上面挂着一件天青月白的宫装,袖口兰花纹样依然鲜亮如初。
他在拍卖会上,一眼认出了这件保存完好的殷朝宫廷女眷服。
全场的人都高举着拍卖牌,为这件衣服精美的纹样或高级的配色买单。
只有他知道,这件衣服是她的。
当年他凯旋回宫,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兰嫔娘娘,便是穿的这身。
那个时候,他在战场几经生死,那句‘君不归,妾不去’,是支撑他浴血奋战的唯一动力。
没想到等他回到京城,那个口口声声要等他人,竟成了皇帝的妃子。
霍屹轻轻抚上那袖口的兰花刺绣。
他认得,这是她的针脚。
大殷崇尚风雅,兰草大多绣得纤秀,弱柳扶风,才算清雅。只有纫兰绣的兰花是生机勃勃的,叶片饱满得几乎要跃出锦缎。
霍屹将宫装轻轻拥入怀中,倒在旁边的软榻上。
他从未有机会抱过她,不清楚她怀抱的温度。
或许也如这丝帛衣裳一样冰凉。
要不怎么叫他苦苦想了这么些年。
他闭上眼,在幻觉中收紧双臂,似乎这样就能抱住那个永远触不可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