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林星火想说她保得住方同俭,可方同俭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别声张,听我说。丫头,你太爷和太奶奶都在莲池里给小辈藏了些礼物,这也是咱家的传统,兴致来了的时候会给家里留下点念想。我也给你留了,在我年轻时常住院子里的老梅树下头挖两三米的地方,但那些个字画古籍现在不成用……‘盛世古董乱世金’,还是你太奶有见识。”
方同俭像是低头作画累了似的仰仰脖子,没让水滴坏了墨迹,“师父知道你的本事,但起出这些东西的时候也要小心着,别被人发现了……好孩子,形势会慢慢变好的,你得相信才行!等天晴了,这些东西能保你像师父年轻时候似的顺心顺意的活,给你这些东西,师父没别的要求,只一个,别委屈了你自己!”
“你师父我一辈子任性,最后也要顺着心来一回——可能会连累你,连累不咸屯,所以你得尽快回去。”方同俭的声音又轻又缓:“幸好那些人的爪牙在雪省根基不深,多半还是会派个工作组——所以你要记住一个字:拖!只要拖过今年,应当就云销雨霁了……”
林星火心里又酸涩又无措,老爷子明知道黎明即将到来,可依旧要做这个殉道者吗?她忽然觉得即便自己是个修士,有着普通人无法企及的能力,但当身处时代浪潮中时,依旧无力如稚童。
“我替您看过荣伯伯了,他不会有事的。”话堵在喉咙里半晌,林星火还是选择先告诉他那位教育部老领导的事情。
方同俭的笔锋顿住,前儿那个林起云来的时候不是说老荣病了么,那些夺了他职权的人还不让他休息,日日要做检讨。林起云什么意思方同俭明白的很,不就是暗示他那些人要把老荣耗死么,唯有他完成的‘好’剧本能救老荣的命。
当时方同俭就冷笑了一声,冲林起云伸手要‘纲要’,说他不知道自己创作的本子合不合适,让林起云亲自给他规定个条条框框,他愿意照着写——林起云这样骑在墙头上的投机者哪敢留下什么把柄,没十分钟就灰溜溜的走了。
那日林起云可没再叫他“老师”,等人走后,方同俭就明白老荣活不长了,老荣的地位高又谨慎,这些年都没倒,那些人不敢对他用刑,但能折磨他的精神,老荣比自己还大几岁,哪能受得了。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逼病了,然后很快就能生生拖耗死。
也正是因为这个消息,方同俭才决定破釜沉舟用手里的笔做最后一次冲锋——老荣按那些旧年不能提的老话应当是他的同门师兄,自少年起就被这个师兄照拂,才有了潇洒恣意
的半生,一朝落难仍旧是这个师兄用尽人脉把他送去了雪省……那些方同俭被下放到百里无人戈壁滩上的旧识,十不存一。
方同俭可以不放心的丢下林星火这个小弟子,但他不能让荣老头孤孤单单的自己去死,无声无息的去死。
这回轮到方同俭喉咙堵住了,“你……”他想说你这孩子掺和这事做什么,可听到那句话时心里涌动的巨大欣喜又嘲笑他虚伪矫情。
“真不会有事?”方同俭搓了把脸,此时才发现被风卷的乱舞的雪花无一片落到他们师徒身上,甚至只压了条小镇纸的纸张也安安静静的铺在桌上,老爷子张口结舌,再一次对小弟子不是寻常人有了进一步的感知。
林星火见他不似先前沉郁,忙稍稍讲的细了些:“……夜里他们不让荣老睡觉,每隔半个小时必会叫醒老人家,白天还让老人家站着做检讨……我给点了些香,就是您用过的凝神香丸。还给荣老吃了两颗药。”林星火指指方同俭蜡黄的手,方老头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那种凝神香丫头给他点过,那真是比解放前不靠谱的话本子上的‘迷.药’还生猛,当时正避开她这小管家婆点灯熬油写手札的方同俭一下子就睡着了,睡了足足八个小时,醒来后精神好的不得了,连昏花的老眼都好了不少。那可是补足精神的‘神药’!
“两颗同时吃,会不会黄的更厉害?”
“药力会更厉害一点,人会稍微有一点别的症状。”比如吃不下饭、喝不下水,持续有饱足感。
跟他这个一辈子随性散漫的人不同,荣老头板正的太厉害了,也不知道他一觉醒来多吃惊蒙圈,尤其自感精神充沛却一副黄病秧子的时候……方同俭突然想看极了。
随手在枯梅下画了几重山石,墨笔随意勾勒出几处黑点,黑点混沌看不出什么来,却带着长长的触角。“走走走,回屋去,冻得慌!”一面说,方同俭一面毫不在意的将画纸递给伸头看他画了什么的‘保卫’人员,“送你啦,同志。”
那人展开画纸,见就是棵雪里梅花图,许是太冷了,还画的越来越潦草,最后连墨点子都撒上了。那人撇撇嘴,没当回事,压根没注意到方同俭最后寥寥几笔的意境:“秋后的蚂蚱——蹦跶不长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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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周末事情多,抱歉,更晚了~
歇后语:秋后的蚂蚱——蹦跶不长
第70章
荣老无恙,对方同俭来说简直像注射了针强心剂,老头将新写的快完成的那剧本放了起来,又重新拿出原来的剧本磨起洋工来,文化组来催的时候他就跟人打哈哈,说要好好琢磨琢磨。
林星火不放心他随手把那本新剧本随手塞书架里,这本东西让人家扒拉出来,方同俭能立马享受比荣老更‘突出’更‘彻底’的待遇,等老爷子想起这本子来的时候,她在放回去就是。反正这间书房大都是她归置的。
外头的情势一天比一天激烈,荣老那边四平八稳的没出什么岔子,林星火仗着艺高人胆大看过不止一次,还撞上过所谓的‘领导小组’大半夜突然敲击脸盆把老人家吓醒,让他立刻交代自己反.革命行径,招认并指正主使者——荣老确实是个板正的人,老人家因为有林星火凝心丸做保障,梦中突然被惊醒也不怕,他也不故作病态的捂心口,被叫起来第一件事竟然是不慌不忙的整理铺盖,把枕头被褥铺平展了,才沉稳的走到房间正中沉默……
跟这么尊不能打只能吓唬的大神缠磨了两个月,荣老没怎么样,反倒是夺权的临时领导小组郁卒了:老头脸是蜡黄蜡黄的,吃喝也少,可他们这些陪着耗精神的人比老头还惨,脸都成了青灰色的了;更别提每次半夜弄大响声惊吓人的时候,老头没被吓出病来,反倒是他们中的一个轮值的年龄大点的副组长捂着心口倒下了,送到医院说是心脏出了啥毛病,最好能开刀治疗。可这年月京城里好大夫都给下放学习去了,能留下的不是顶尖的就是二把刀,顶尖的够不上,让二把刀做手术人家也怕担责任呢,把病情说得那个吓人,好似九成九要死在手术台上,把刚跟着抖起来的家属吓个半死。
荣老那边稳住了,小三合院这边也跟着和缓了些。那位被方同俭评价为墙头草笑面虎的林起云又开始来拜访了,当然仍旧带着上头催敢进度的任务,依旧笑语盈盈的,看向林星火的眼神居然还带着点慈祥的意味,跟方同俭说话的时候温和又尊敬,表示希望先拿走一半稿子研读研读,方同俭没应,说他灵感迸发,经常要修改前稿。
林起云指了指跟上次他过来时明显是同一页的稿纸,这张稿纸上被老头在空白处随手画了幅枯梅逢春,“您这进度是不是……?领导要求我向您传达最近一次组内会议的精神,要求‘加强监督、杜绝偷懒’!”
方同俭哼了声,“精益求精懂吧?我每次写到要紧的地方你们就来催催催,打断了我的思路害的老头子只能烧了重写!”方同俭说着说着就倒打几耙,把他这些天带着小徒弟又是围炉看雪又是指点书法画技耽误的时间全扣在文化组身上,还老不客气的说:“要是嫌三嫌四,那找别人呗!”
“对了,起云也做过笔杆子,你行你来!”
林起云早些年确实做过通讯员,否则也不会上过方同俭培训课程了。可他做的不太成功,这些年都没什么建树,还曾被机关退回到了厂里,连厂里宣传科都没待住,近几年才又靠着‘会来事’新爬了上来。组建教育组临时领导小组的时候,他也曾被列入名单,但由于他前期太‘稳’了,稳中无进,是以就算林起云写了数十页的申请报告,还是被撸了下来,他那封厚厚的却无人拆封的自荐信在内部一时成了个笑话,都传到小三合院里来了。
奚落的话都到了脸上,林起云笑笑,居然还客客气气的告辞了。
人走后,方同俭还有闲心教育林星火:“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小人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吧外厉内荏,得罪就得罪了,脑子不够使的小人就算给你使绊子,也伤不了筋骨。至于那种比君子做的还像君子的小人,这样式的人聪明还心狠,所以开罪这种人的要当心不要得罪死了就行——冒犯一下不要紧,只要不挡他的路,他有这个胸襟能容你。最怕的就是不着天不着地的中间一波,没骨气没敬畏没底线,一面耍手段害人一面亲亲热热……最坏事的就是这些个。”
“将才这个林起云就有几分‘唾面自干’那味了,不过修行的还不够到家,走的太匆忙,要是留下来‘真诚’请教一下午,他就能算进中间那波了。”走的时候左手都握成拳头了,以为缩在衣袖里他就看不见了?方同俭冷哼一声,这人来了几次,不管暗示还是催稿,不管上面对这院子的态度是紧是松,他那副笑脸跟焊在皮肉上似的……老头警惕的紧,今天这些恃才刁笑的话也是琢磨了又琢磨,羞辱的点到为止,不敢得罪狠了。看今天这样,方同俭送了口气,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呢,也不过如此。
林星火无奈:“然后下回再有人来催稿子,您正好把‘打扰思路’这口黑锅坐实了扣他头上?”老爷子这行事也不像个君子吧。
“我给您将稿子誊抄一遍吧。”那兴头上来就随手作画习惯在稿纸留下来的记号忒明显了,正好林星火最近很闲。
小弟子还是有点介意外人对老爷子指指点点的:“省的叫人批评偷懒。”
方同俭摆手:“文化人的事情哪能叫偷懒。”
快要走出巷子的林起云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消散,他举起青筋都露出来的左手,自言自语道:“跟个还有用处的人计较什么?我教过你多少遍,只要他有用,只要不是挡路石,那就是‘朋友’,是朋友一天,那就得好好处着!不过揭了你一点旧日小伤疤,你就给露了行迹。儿啊,少些怨怪父亲吧,靠你自己还在厂里不上不下的窝着呢。等我借着方同志的本子见到那位领导……日后将这副身子骨归还给你的时候,有你的好处!”一边说,林起云一边摸出根鲜红鲜红的细线缠绕住左手腕,然后硬生生的将掐入掌心都出了血的左拳掰开。说来也奇怪,他掰开左拳后,恍惚间面容变得更慈和了些,气质也更可亲了。只有仍在沁血的左手像冻伤了似的看起来乌突突的。
京城的形势一天一变,林星火不得不暂时搁置了回不咸屯的计划,这也是与兔狲和家里崽们分开的第一个春节,双方彼此都想念的很。林星火
本来以为阿年会任性一把偷偷来看自己,突然出现、给个惊喜什么的,还特意写信嘱咐了一句。嘱咐归嘱咐,过了小年,林星火就悄悄准备了一番,亲手做了新的小马甲小围巾什么的放在床头……但从除夕等到十五,狲大爷托庆忌送来的信很厚,就是没真来,忽然就让‘自作多情’一把的小修士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什么滋味了。
而且进入正月后,庆忌回家后就没再回来,不知怎的,林星火渐渐就生了几分不安。与方师父商量了一下,决心正月等不到庆忌的话她就直接回家看看,倘若家中无事,她便再赶回来。依照方同俭的意思是想让她先在不咸屯待着,现在京市街头已经有了不成规模的小范围游行演讲,都是群众自发抵制倒行逆施的动作,方同俭认定星星之火已起,今年必然能够分出个胜负……
林星火没应,她同意方同俭的看法,也晓得最终结果。可狗急跳墙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方同俭和荣老处在漩涡中心,大浪潮下毁掉两条人命实在太容易了,林星火实在放心不下——尤其是借着年节经常出现在小三合院的那位林起云给她的感觉越来越奇怪,大年三十那天方老执意要自己爬高了贴春联,林起云看方老的眼神竟然跟第一次上门时看到她上屋顶拣瓦时的差不多,那种不伦不类的‘慈爱’让林星火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除了小年那日送来了信和水产,整个正月里,林星火果然没再等来庆忌。农历二月初一,也是公立三月一日,林星火简单收拾了一番,准备搭乘当晚去雪省的火车回家去。
可她刚想出门就被风.尘仆仆的庆忌拦住了,庆忌这回没换帽子袍子,可他也没带来阿年的信,反倒是带来了一张印满狐狸、老虎、貂、狼以及精怪们爪印的纸,当然,最当中最显眼的地方端端正正的印着四个爪印,竟然是阿年全部爪爪的朱印。
庆忌红着小脸,磕磕巴巴的说:“阿年生气了,特别生气……”生气林星火过年不回家,扣下了庆忌,不让他再传信。可等了一整个正月,林星火还是没回来,阿年更气了,把庆忌撵了出来,这回庆忌的小木车里一条鱼都没有,浑身上下只有这张爪印。
林星火松了口气,她都能想到狲阿年耷拉着胖脸生闷气的模样,这也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林星火又好笑又无奈,将心底那丝没由来的不安驱散,准备顺手带上庆忌,这次专门回家一趟就当哄哄狲大爷。
庆忌扶了扶小帽子,有些着急的强调:“阿年很很生气!”瓶盖大的一双小脚脚尖对在一起,像是有点害怕回去面对兔狲怒火的样子。林星火只好做了一顿庆忌爱吃的鱼羹安慰安慰没少被兔狲折腾的精怪,等他吃完她们再走。
许是累着了,庆忌吃的特别慢,直到门外邮差把铃铛摁的叮当响,冲里面喊:“林星火在不?”
林星火出门去看,邮递员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个老大的包裹,却是不咸屯的乡亲们给她寄来的年礼。那大包得当着门口警卫的面打开,让人检查一下才能拿进来。包里不只有老乡晒的葫芦条豆角茄干、熏好的猪腿松鸡、作坊里的玉米面条等等,还有山居里的灵蜂蜜、桃梨苹果等灵果……不管是那调侃说包裹大的检查人员,还是好心帮忙的邮递员看林星火的眼神都不对了,好阔的乡下亲戚!肉还在其次,最稀罕的是那一兜子保存的特别好的水果。现在这个季节,别说他们吃不上,就是专供的单子上都只有水果罐头凑数!
缺吃少穿的年月不兴见者有份那套,林星火也没好心到要把灵果给监视三合院的人吃的地步,为了不得罪难缠的小鬼,她直接把一只大个的熏松鸡撕开用油纸包上,大半给了正拿着厚厚一封信似乎要拆开检查的‘小鬼’,小半塞进邮递员大叔的怀里。大叔赶忙要还回来,林星火笑道:“叔,您不是把前街井奶奶接家里住去了吗,我老家跟井奶奶在一个地方,这是我孝敬老人家的。”
前街井奶奶跟不咸屯魏奶奶的遭遇有些相似,但还不如魏奶奶有个亲孙女,还有魏春凤这些堂亲在,井奶奶是真的孑孓一身,一个亲人都没了。都叫她井奶奶,是因为当年收复京城的时候有个逃不出去的大汉奸要往井里下毒,她的丈夫儿孙全都死在护井保卫战中。这附近三口甜水井,井奶奶家十六口人护到了最后一刻,只有失去半条腿的井奶奶活了下来。井奶奶虽然是街道重点关照对象,但老太太行动不太方便,冬天一个人住太危险,因此住在老人家后头的邮政员每年都强行把井奶奶背回家里去。他家两口子都有工作,只有一个小子,生活宽裕,出了名的十分舍得给老的小的花钱。
别的副食品和细粮都好说,这口雪省的熏鸡可难得,邮递员犹豫了下,只好收下。
那位正拿着信皱眉端详的检查人员见状便笑了,将信往麻袋里一塞,提起包袱的四个角一拢,“用我帮你提进去不?”
林星火一只手拎着被豁开的麻袋片,另一只手单手抓住包袱,轻轻松松就把东西弄屋里去了,那人的目光犹自黏在用好布做的包袱皮上不舍得移开,心里琢磨着这丫头是什么来头。
邮递员将油纸包揣好,跨上自行车,若有所指的道:“听说去年北边不少地方收成不好,市里各单位不还组织捐献了一茬口粮么……能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给寄来这么些吃食,这姑娘家里可不一般。老兄,你说是吧?”
外头的动静瞒不过林星火,但她拆开了信就顾不得两人的眉眼官司了。
信是魏春兴写的,说本来要在年前送到的节礼,可她南山山居的果子要熟了,为了等这新下来的果子,不得不耽误了些时间,这页信纸的角落还有兔狲拍下的一个墨水爪印,意思是他的主意。
去年林星火来之前特地让魏春凤三人见识了一番兔狲究竟‘聪明’到什么程度,虽然没暴露阿年会说话的秘密,但也嘱咐他们有事可以告诉兔狲知道,狲大爷有吩咐的时候用毛爪子比划也能比划个大概意思,总之就是一句话,她走之后,阿年就是山居的主人。
看到这里的时候,林星火心才真正踏实了,看来家里确实没出什么事,最多就是狲阿年的傲娇脾气又涨起来了,庆忌磨磨蹭蹭带来的那一点疑惑就此烟消云散。
不过不咸屯却是出了点麻烦,魏春兴在信中写,如果不着急的话,希望林星火能在京市暂留一段时间,好避开他家给她招惹来的麻烦。
这麻烦说大不大,但确实是个不想管只能避一避的闹剧:
前几年魏春凤的前夫陈来福不是得偿所愿,金寡妇给生了个儿子么,陈家老两口的下巴磕都要抬天上去了,没少在外头说魏春凤的不是,闹得整个不咸屯大队都腻歪了这一家子。
可兴许真是陈来福的种不好,当初魏春凤生了囡囡后就好几年没怀上——这年月的农村,就算魏春凤是妇女主任,她之前也没有主动避孕的意识,顶多就是看不上陈来福,让男人亲近的时候少罢了——金寡妇这块肥田也是结婚多半年后才有了身子,这半年里
还传出陈老婆子说金寡妇“要的太狠,把她儿掏空”的话,就这样生下来的宝贝蛋,陈家老两口的金孙,身体特别弱,尤其等金寡妇没了奶水喂孩子之后,更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不光是金家窑卫生室的常客,县医院的儿科大夫都熟透了。
从前金寡妇嘴馋假怀孕的时候陈老娘来找林星火去金家窑给看看,林星火一句话给怼了回去就开罪了那老两口,更不提林星火给的酒方子让大队在那年冬天给社员都盖起了砖瓦房、没陈来福家的份,更是将那心眼不大的一家子得罪透了。魏春凤与林星火关系好,他们在外头这样编排前儿媳,未必没有不敢说嘴林星火这个小仙姑故意将火撒魏春凤身上的原因,陈家老家雀俩臭魏春凤的时候可没少要说不说的指桑骂槐。正是作的过火了,才真正触怒了一屯子叫林星火“姑”的乡亲们,这老两口抱着金孙来求林星火看病的时候就在村口被长虫娘骂了回去。
他家那金孙胎里带来的弱,就算是林星火也没啥好法子,小儿扛不住药性,只能慢慢温养着,过了七八岁才能正经用药治一治。
结果去年冬天小孩不小心凉着了脑门,又叒发起了烧,本来这种情形抱去卫生室开两片退烧药就行。可那老两口不知咋想的,大概是又被年末不咸屯大队的工分兑换的值钱程度刺激到了,他们这回抱着孩子赶了二十里路来了不咸屯,在村口就又跪又磕头的求林星火救命,把老支书都从好梦里给折腾了起来。
大家伙儿看在生病的孩子份上,好声好气的告诉他们林星火回城探亲去了,俩人不信。老支书和陈家族里的太爷险些动了族棍,这俩才傻眼了。他俩闹着要住陈家原来的老屋,老支书也捏着鼻子认了。陈家老屋的炕早不能用了,只有当时用砖垒的灶台还好好的,老支书还让陈家的后生把灶给烧了起来,让他们两老一小在灶台前凑活一晚,陈家老公母俩当时才算真信了林星火不在。
可他俩个本来就打算着借孙子的病赖回不咸屯的,得知林星火不在,反而还兴头头的东家借热水西家借柴火。
唯一没料着的是陈来福的小儿子那体质实在是太弱了,明明喂了退烧药的小孩经不住爷奶折腾,半夜又起了高烧。
魏春兴这几年跟林星火学的像模像样的,林星火不在,卫生站就是他撑着,那晚上魏春兴都忍着堵心主动要给娃儿看病了,可陈老娘嚎的跟杀猪似的,硬是挡着魏春兴不让他给治病,说他肯定要害她的宝贝孙孙。
魏春兴给熬来擦身的药被这不讲理的老太太全给泼了。
老支书这回没忍,直接让王胡子坐上雪爬犁去了金家窑通知陈老福和金寡妇两口子,老支书还让王胡子把信带到后就在他丈母娘家住下,不用大晚上的在回来。陈来福已经是金家窑的人,他们屯没这义务接人。
金寡妇结了两次婚,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一个孩子,本来就为着公婆两个拿孩子当筏子硬赖回不咸屯的做法不满,尤其她儿子还刚退了烧就被老不死的抱走了,王胡子砸门的时候金寡妇正跟陈来福打嘴仗呢,这下慌七慌八的就赶紧起来的。金寡妇早也看上了不咸屯的日子好过工分值钱,她先前起的主意是让公婆去不咸屯躺尸去,只要屯里陈家的老人看不下去老两口在外边冻死,松一松嘴角缝,他们就只管把脸皮揣兜里赖在人家家里就行……陈老头陈老娘正处在不能打不能碰的年岁,总有法子将一家子弄回去。
可陈老头还是要点老脸的,这不嘛,把金寡妇的命.根子给带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是陈来福历来干活都不利索的报应,陈来福弄个爬犁都驾驭不好,车翻沟里,金寡妇栽雪里倒没啥事,陈来福的腿被爬犁给砸断了。
好家伙,陈家算是炸了庙了。
老支书一脑门子官司,不得不劳动驼鹿用最大的爬犁将这一家子送去了县医院。
结果陈来福摔的不巧,县里的大夫说治好了也得瘸。
这不是魏春兴的瘸腿被林星火花了几年功夫给治好了么,陈家人这回不得不真赖上林星火了。好在老支书和陈家族里的长辈狠下了心,不管他们怎么撒泼打滚,撵不走就让屯里的后生捆上用爬犁给弄回去,反正就是不让进屯,老支书连魏春兴都不让出面了。
大队强硬起来,那两个作兴的老家雀死了赖回不咸屯的心,但这俩人当真是疼爱独子,现在每天早出晚归的守在村口等林星火回去……
魏春兴的信写的很详尽,但林星火看完后,心里某个角落还是残留着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究竟哪里不对呢?
第71章
魏春兴信里说他动用了一颗林星火留下的养身丸给了外人,这本来是防着屯里老人幼儿难过冬长天冷这一关,特意炼制的药丸:以精炼灵谷为基,配合人参等固本培元的凡药,比什么吊命参汤都更温和更有效。
饶是再不待见前姐夫一家子,魏春兴仍然没忍心放着那个浑身烫的吓人的孩子不管。给这一丸药,也是怕孩子在去县城路上有个好歹,屯里说不清。林星火想了想,养身丸的药效对于陈来福先天不足的小儿子来说是重了一点,但应当无大问题,只是那小娃得受点罪,浑身疼上几天了。
当然,一葫芦药丸子,魏春兴只避开哭天抢地慌乱不行的陈家人喂给了那小孩子一颗,那边抱着腿嚎的比狼群还响的前姐夫,魏春兴连眼皮都没翻一翻。
他信里说:平时心肝、眼珠子地叫唤,说什么宝贝金孙就算要吃他俩的肉喝他俩的血……他们也愿意给,可真到了事上这两个人就把孙子抛脑后、全心去顾着他们那个杀家达子亲儿去了。
当时陈老娘一见陈来福伤了,直接将烧的滚烫都迷糊了的孩子往地上一放,哭喊着“儿啊”就扑了过去——那可是寒冬腊月的地,就算她和陈老头有一个能稍稍慢一步、撒摸两眼、把生病的孩子往旁边稻草窝里一搁呢,陈家老叔爷也不至于寒心到抖着老胳膊亲手把陈老头一家从族谱上挂掉的程度!陈老头那是老叔爷亲大哥的孙子,更是他们这一支的大房长孙,老叔爷嘴上不说,这两年却把自己搓个麻绳、剋点玉米赚的那点子工分、年底兑换成钱全都悄悄的叫儿孙捎给了陈老头一家。
老叔爷能赚几个工分,这二年屯里越发好过了,陈家的儿孙为了哄高寿八十的老人家高兴,还会往里面添三瓜两枣凑个整。陈老头他俩大晚上来闹,把他老人家从热炕上搅和起来的时候老叔爷没急眼;陈老娘从他家‘借’这‘借’那的时候,老叔爷也很安稳。可这俩把生病的孙子往那冻地上一放的利索动静让老叔爷受不了了,“自私”是他最不能忍的品质,“陈家根子”是老头拧不过来的坚持:前者是老头的心伤,□□的时候,但凡他大哥自私一回,也不至于生生饿死……至于后一样,老叔爷确实是个旧观念的犟老头,他关照人嫌狗不待见的陈老头一家是为了啥,不就是因为陈老头有了个男孙么,这就是陈家长脉又延伸一辈。
反正魏春兴说他也给陈老叔爷吃了颗养身丸,幸亏老叔爷撂开手了,不然支书也不能这么一点转圜余地都不留的办事。
陈来福一家的闹剧简直就是农村剪不断理还乱亲戚关系的缩影,在不咸屯待了这些年,这还是林星火见过的唯一一个真被族里撕扯开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