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宝珠看过来,她不好意思的往袖里缩了缩,“年年都要生冻疮。”
宝珠没说话,自顾自去旁边卖药的摊子买了一瓶冻疮膏来塞进她身边的布袋里。阿秀低了头说不出话,一滴泪掉进碗里,吸了吸鼻子头埋的更低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抬头道了声谢。
汴京实在冷,宝珠将宝瑢手也拉过来看,指节处是长久作画磨出的薄茧,手背好几处也是红肿,无论是在家里画画还是去外头摆摊,手总不能揣起来,长久下来便受了冻。
“大姐别瞧我的手了,你自个儿手上也生了冻疮呢。”宝瑢不甚在意的翻过手,又叫阿姐看她自己,也是冻的红肿一片呢,做吃食摊子最劳累,冷天里握拳都握不紧。
三人相视一眼,倒是笑出了声,宝珠又去买了几瓶冻疮膏,带回家去一家子都能用呢。
宝瑢吃完汤,满足的拍了拍肚子,“初三阿姐陪我去那位玉娘子门上拜会,顾娘子已经帮着说过了。”
听说这位玉娘子人有些孤僻,对上那些高门大户都不低头,宝瑢心里也喜欢这样的人,想着这一番即便不能请教一二,好歹也能结识一番呢。
第31章
摊子一直摆到天黑,推车四角都挂上了风灯,灯火映在彩旗上,倒出五颜六色的光。锅里几样鸭杂羊杂都见了底,这会子没什么人了,一人一碗汤将余下的食材解决,省的回去再得开火添许多麻烦。
吃完过后约莫快到二更天了,果然不一会儿就听更夫敲锣打梆的声音。
收了摊,将地上落的污秽扫干净,锅碗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搁进车肚子里,桌椅架在车上,蒋实跟阿忠一道推车,钱匣子宝珠自个儿锁好抱着。
推车上的灯盏勉强能照个亮,已是晚上了,天边只剩一弯月牙,街上零零星星还亮着几盏灯,都是晚间出来做生意的摊贩,为着多赚些银钱迟迟不愿归家。
几人便就着这灯火的光亮一道往家去。
宝瑢跟阿秀下午将余下几件画卖出去便回去了,初一家里忙,大哥留在家里怕也顾不过来,早些回去好帮徐娘子做活。
徐娘子她也只歇这几日,初六开始又同人约好了去看房,自初六以后的事儿一直排到出正月,虽说忙的脚不沾地,可有活儿干她心里就安稳一些,哪一日没有事做,她反而还要坐立难安呢。
今日事今日毕,到家宝珠就将钱数过,一日下来拢共买得了六千二百多个钱,粉丝鸭杂香料等食材本钱花了一千多钱,净赚了约莫五贯钱。
数罢宝珠自个儿也有些惊讶,虽是趁年节人多,想着今儿能赚,却不想能赚足五贯,这还是有不少人见摊上人多没个位置,不耐烦等就走了,若是有地方坐,定能留下更多食客呢。
给阿忠蒋实一人包了三百个大钱,余下都入了这个月的账。
先前大哥说既有两个摊子了,现下银钱也不缺,不如二人将钱算罢,把这生意分开。
他自己想着是占了宝珠便宜,州桥的摊子比码头赚得多,都是宝珠跑上跑下得来的摊子,主意也都是宝珠出的,他有的不过是一把子力气,哪里好意思一直从妹妹这里白占便宜。
便对宝珠说州桥这处摊子给她,他过后还是在码头摆。
只不过宝珠一口拒绝了,她只说个大概,大哥就能将这些饭食做出来,说什么全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就言重了,况且这种小摊子最要紧的便是味道。
裴家大郎看宝珠一脸严肃地拒绝,便也不再提这一茬了。
初一角子初二面,一早吃罢面条,宝珠跟阿忠蒋实推着车又去了州桥街,今儿姑母一家回来,中午须得在家吃饭,阿爹得在酒楼烧菜,宴客的任务便落到大哥二哥身上。
如今甄家搬来汴京,亲人在一处,姑母气色都好了许多,年节里东西成筐成筐的往甄家送,今儿过来除了节礼,还带了半扇猪肉跟一头活羊。
本朝重羊抑猪,凡有些官阶的都认为猪难登大雅之堂。宝珠初时听到这样的话还觉得好笑,猪肉多好吃,不膻不腥,煎炒焖炸煮样样都能做出名堂,偏偏为了显出阶层不同说一些打压猪的话。
可惜她人微言轻,没法儿为猪发声。
到节下汴京猪肉才不过五六十文,羊肉价格却是一路飙升,卖到了三四百文一斤,贵的叫人咋舌。富贵人家自然只吃肉,将下水视作污秽,羊贩子们能赚一些是一些,巴不得有人收羊杂。宝珠那摊子上虽只是用些羊杂,好歹汤底是羊骨熬的,少说有些羊肉味儿,故而这羊杂汤卖的极其火爆。
原先一日只定两副羊杂,昨儿特地叫大哥去同人讲了,往后一日得送三副过来。
宝珠夜里摆摊回来,就看姑母送来的小羊栓在院里,宝瑢正蹲在院里喂干草,羊脚下还屙一圈豆大的羊屎蛋。
这羊不大,原打算今儿杀来烤着吃的,宝瑢看着觉得可怜,拦下来了。
羊也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劫,听见动静抬头看宝珠,一双小眼里头闪着疑惑的光,宝瑢一拍,又低下头去啃她手里的干草。
宝瑢抬头看是阿姐,手里干草扔到地上,
“阿姐,你回来了!姑母给咱们做了衣裳打了首饰呢,说下月花朝节,汴京的小娘子们都要做衣裳,过几日再想去做就排不到了。”
衣裳是祥芙记的,宝瑢已经帮她挂到屋里去了,正是京里时兴的样式,袖口领口熨的平整。
桌上摆着一个掐丝珐琅的木盒,单这装首饰得盒子都造的十分精巧,盒子外头是花鸟样式,搭扣上头刻了荣翠坊三个小字。
这是汴京极有名气的老字号,专卖珠翠,听说后头东家是皇亲。宝珠打开一看里头正是一支钗,钗顶翡翠水头极好,质地光滑温润。
姊妹俩得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姑母说是直接在荣翠坊买了一块好石料,叫里头工匠打的首饰,阿娘阿婆都有呢。”
宝瑢等她稀罕够,抱着要送给那位玉娘子的礼来,又问宝珠还要不要再添些个什么。
礼除了六样点心还备了两坛酒,都用绸包过了,只这些便花了八贯钱,即便在汴京,这节礼的规格都算不错了。
“有没有打听到那位玉娘子有偏好?”
宝瑢摇摇头,“只晓得她与夫家和离,如今孤身一人,住在浚仪街一带,旁的一概不知,能见上一面都实属不易了。”
顾娘子帮她说了许多好话,那位玉娘子才答应见一面。
阿娘
说浚仪街一带的屋子有价无市,又临府衙,多是达官显贵住的地方,一听是住在那里,宝珠也是觉得无从下手,银钱人家必定是不缺的,送什么珠宝只怕人家更看不上。
不知人家喜好,倘或是送错了礼,反而是冒犯,姊妹俩相视一眼,既没什么主意,只得先去了再说。
第二日大哥早早跟阿忠他们出门摆摊去了,今儿好容易得闲,家里人都出门去了,四下安静一片,天还没大亮,宝珠就在床上多赖一会儿。
闭上眼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头羊叫,睡意散去掀被子起床,宝瑢早收拾好了,正在院里喂羊,准备喂好了再来喊她呢。
洗漱罢,各吃了一碗稀粥,吃完嚼了茶末子漱过口这才开始换衣裳。
要去浚仪街,不好再穿的跟平常一样,姊妹俩昨儿就将压箱底的好衣裳找出来熨过,一件一件穿到身上,又捡着还不算过时的首饰插戴了。
穿戴整齐相互看过,这才抱上礼去巷子口赁了马车往内城去。
顾娘子有事来不得,先前已经给宝瑢指过地方,到了浚仪街再穿过一道巷子便是玉娘子住的地儿,怕里头听不见,特地扣响门上铜环,敲过一遍不见有人应,又再敲了一遍,这才听到里头有人应声,宝珠跟宝瑢便往后退了一点等。
开门的是个身量颇高的丫鬟,宝珠本就算高的,看她还要稍抬个头。只看她系着围腰,袖口扎的紧紧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开口就问,“你们是哪家的?”
“是甄家的,今儿来拜会,顾娘子先前与你家娘子说过了。”
这丫鬟听罢开了门领二人进去,到人家做客,自然不好四下打量,宝珠正了神色,穿过照壁往前走。
石子路两边圈了一小块地方种了不少木天蓼,宝珠心里暗自猜测这位娘子莫不是养了狸奴。
三人往前又进了一道门,这是个二进的宅院,内院没见什么花草,但院子中间摆了不少工具。
最中央是一张大桌,上头搁了一叠实木板,同样绑了袖子系了围腰的女人弯腰正用刨子推木板,卷曲细碎的刨花顺着动作成片成片的落到地上。
地上已经堆了厚厚的一片木刨花,不出宝珠所料,这位娘子果真养了狸奴
——一只白色蓝眼睛的长毛狸奴正在刨花里头打滚。
带二人进来的丫鬟等她手里动作停了,才道,“娘子,人来了。”
玉娘子歇了手里动作,平推刨搁到板上,见到二人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只对丫鬟道,“去给客人倒两盏茶。”
说完她又定好一张板继续刨,丫鬟则领着宝珠宝瑢去正堂。
只看连廊下摆了几张绣凳,许是上头暖和,好几只各式花样的狸奴揣了手窝在凳上。
正堂里头家具不见几样,倒摆了许多木头刻的画,墙上挂了长幅的狸猫戏蝶图,细看就知道正是外头那几只呢。
“等喝完茶你们便走吧,这礼贵重,娘子不收。”
显然这位娘子是不想与她们二人多说什么,宝珠碰了壁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叫这位姐姐不必费心煮茶,又客气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娘子她唤我阿蝉。”阿蝉不冷不热应声。
“玉娘子她……还请姐姐明示?”
阿蝉摇头只说不知,“你们若是求画,娘子先前已经说了,今年不卖画。”
宝瑢急道,“不是求画,我是想学画呢,今儿来只是想与玉娘子请教一二。”
听她说学画,阿蝉倒是看了她一眼,略正了神色,“今儿娘子不会再见人了,你过几日再来吧。”
宝瑢垂头丧气,宝珠却紧跟着问道,“不知娘子哪一日得闲?”
“初七再来罢。”她开了口,“娘子现下专心画稿琢磨版画,年里连门都没出过。”
宝瑢又生出希望来,将礼递给阿蝉,“姐姐且收下,待我初七再来!”
阿蝉不收,脸色倒是缓和许多。宝珠宝瑢都是一脸感谢,宝瑢注意到她手上也有冻疮,退了手上兔毛手套,
“这是新的,姐姐千万别嫌弃。”
偌大的院子就她们主仆二人,寻常事多手上生冻疮是常事,连娘子都没注意过,这小姑娘竟看到了,等她递了手套过来,阿蝉才看到这小姑娘手上也是冻伤。
兔毛手套没再推拒,阿蝉她也希望院子里能多点人气儿呢,思及此她话也多了两句,
“娘子不耐烦那些高门大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穿着怕是觉得你二人也是那般人,这才冷脸,你们也莫要放在心上,下回再来穿家常衣裳就好。”
“再有,你若是要学画,下回自个儿来就是,娘子不喜人多呢。”
宝瑢得了提醒,万分感激,只看她这模样更叫人心软几分。直到二人被阿蝉送出门,玉娘子依旧在低头细心的刨木头,没有半点心思看别处。
“娘子这两年专心版画,画作多是高门大户才有钱买,普通百姓至多过年买些年画门神一类,娘子刻出来的版画,能拓印做话本闲书的插画,或是印成画册,如此一来价儿就便宜,普通百姓也买得起。”
宝瑢听的有些佩服,原先只想学画鱼虫动物,现下对那版画更是多出几分好奇。
几人出来又路过那木天蓼从,宝珠问道,“玉娘子很喜欢狸奴?”
阿蝉点头,“娘子心善,寻常除了画,就是养狸奴了,只那白狸奴是从相国寺外头买的,其余都是捡来的。”
将二人送出门,宝珠又谢了一番,宝瑢两手握在胸前,一双大眼紧眨巴,“我初七再来,阿蝉姐姐千万记得给我开门。”
回来时没赁马车,姊妹俩步行慢慢往家里晃,宝瑢听阿蝉说,倒是生出几分越挫越勇的志气来。
宝珠揉了揉她的脸,
“这位娘子喜欢狸奴,寻常事多狸奴吃食怕没功夫做,回去叫大哥做些猫食,你初七去时带上,好歹不会像今儿一样不搭理。”
第32章
宝珠说罢,宝瑢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回去便央大哥给我做!”
宝珠忽然又想起若是做猫粮,或许也是一条生财的好路子呢,本朝上至大内宠妃,下至平头百姓,养狸奴的许多,只可惜现在摊上生意都忙的团团转,哪里有功夫去做这个。
既然要做猫食带给玉娘子,宝珠又带着宝瑢去街里,买了许多鸡肉鸡心鸡肝一类,等着大哥晚间回去好帮她做猫食。大哥还在州桥摆着摊,全然不知道自个儿又多了份活计。
晓得宝瑢要学画,对小妹的请求大郎自然不会拒绝。他如今灶上手艺已经十分娴熟了,干净利落给整鸡剔了骨,连同鸡心鸡肝鹌鹑剁成糜,混了胡萝卜一起,搅成泥打成粒烘干。灶上炭火烘了一夜,第二日掐过看差不多是个样子,这才装进干桶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