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头松垮下去,一瞬间似是苍老,示意下人去拿笔墨和竹简。
没一会儿,一个下人就捧着东西跑进了正堂,霍去病就着茶桌,铺展开空白的竹简,磨好墨后,提笔就写。
齐夫人不敢去看,于是又掐了把齐周礼的后腰肉,齐周礼疼得龇牙咧嘴,可他也不敢凑过去看,只能强颜笑着探问:“侯爷,不知陛下要如何、如何处置小女?”
霍去病没说话,自顾自地写着证词。没一会儿,他就停了下来,将蘸好墨的笔递给齐婉然,“齐姑娘,请你在这上面写下你的名字。”
一直默然坐着的齐婉然这时才动了动眼睫,她注视着桌面上那写着她罪过的竹简,终究未发一言,抬手接了笔,写了名。
最后一笔落下时,手指却有了颤意。
霍去病小心翼翼卷起竹简,看了一眼僵硬如石头般坐着的齐婉然,然后对着齐周礼夫妇抬了抬手,就携着证据而去了。
修长的腿和墨色的衣摆,带起一阵夏日里的风,从齐婉然身边扇过。
明明是热的,钻进衣衫透进她的肌肤里,却有种刺骨的冰凉。
齐婉然惨然一笑,望着霍去病离开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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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离开齐府后,又去了宫里,将证据交给刘彻后,又求了一道旨意,直接去了江府寻江如雪。
江如雪见到霍去病时,和齐婉然是同样的反应。当她听闻他的来意后,自然也是百般理由,拒不承认,霍去病也不和她绕来绕去,用旨意强逼问,用牢狱之灾让她掂量,巨大压力下,江如雪没一会儿就再撑不住,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出来。
江遮的腿确实是她做的手脚。
最开始,江如雪只是让一直想讨好她巴结本家的江遮替她毁国师名誉,至于江遮伤了腿,不是她意料当中。
她传信于石寻薇两人过后,想着反正伤都伤了,又没人瞧见,干脆再伤的狠一些。她父母让管事亲自去探望江遮,以示本家关切之心。而江如雪瞒着父母扮成了婢女,偷偷跟着管事去了。
江遮只是小腿骨头扭到,或许有轻微裂痕,休养个把月就行,但她直接让管家打断了江遮小腿的骨头,对江遮父母说的是本家的意思,要对付国师,若他们敢坏事,江遮就不止断一条腿的事了。
总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让他们自个儿掂量。
江遮的父亲出自庶房,人前沾着嫡系的荣光,活得风光,人后却处处被嫡系压制,活得卑微。
江遮父母不敢违逆本家之意,看着儿子伤上再添重伤,却只能含着血把泪吞了下去。
事后,江如雪回到家里,如实向父母说明了她做的事,坦白了一切。
江如雪父母虽被女儿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且事已成定局,他们只能帮女儿做好善后,替她清扫了有关之人。
霍去病蹙着眉听完,忍不住心道好狠辣的一个女子。
到这里,总算是能把沈乐妮和何平安从这件事里摘出来,还他俩一个清白了。
霍去病一刻也不愿多留,草草敷衍过去江
如雪父母的哀求,卷上供词大步流星而去。
趁着天色未晚,霍去病去了石府,找最后一个有关之人,石寻薇问话。
江如雪的供词被霍去病不轻不重地摔在她面前,石寻薇脸上的笑容僵硬住,目光里的绵绵情意被强按了下去。
石寻薇也交代了,自始至终面容冷淡。
霍去病离去后,她才脱力般滑到地上,晶莹的泪水静静从眼角滑落。
她们那恶毒的心思,就这样被心悦之人摆到明面上,在阳光下,在霍去病面前,好似烈火烹油,痛苦绝望。
她们哪里还有脸再见霍去病,也没脸再在这长安城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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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四份供词呈入朝会、摆在诸臣面前。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刘彻虽不好直接处罚这些闺阁姑娘,便当堂指出相关官员,厉言训斥教女不当,促成其品性恶劣,又罚俸降职,子辈之过令其父代受。
但也不是一点都不罚那几个女子。刘彻命这些官员此后严加管束子辈,同时罚石寻薇等三人禁足一年,思过反省。
还有杨严等几人,其父除了罚俸降职,他们也被勒令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这个惩处比什么降职大多了,有两个官员当时就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由此可见,帝王对国师的维护和看重。
真相大白后,有关‘朱雀街之案’的流言,也就渐渐散去,尽归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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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九月,暑节过去,但天气也还会时不时热上几日。
稻苗早在五月时就被精锐之军南下护送着去了最近的长江流域,快马加鞭日夜不休,跑死了好几匹好马,才赶在包裹着稻苗的土壤干涸前安然送到了早就备好的稻田处。
大司农等官员也跟着去了,到达以后,又不停歇,赶着时间亲自将所有稻苗按照国师的法子一株一株地栽进水田里,每株稻苗之间都有最合适的距离。
两车稻苗,总共栽了三亩地,给几个官员累的,比不远处耕了好几亩地的牛还喘的厉害。
但看着泥田里的满目生机勃勃的嫩绿,一个个连日来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
栽完后,田里水深需控制在多少,什么时辰灌溉,稻株长到什么样子减少水深,什么时候可以施肥,等等,都是学问。
精耕细作,不外乎如此。
栽完以后,稻田被禁军日夜看守,几个官员也留在了那里,时刻看护着稻田,直到收割为止。
每隔十日,有关水稻生长情况的消息就会八百里加急送到刘彻和沈乐妮的手里。
光照与水源皆充足,水稻长势喜人,叶子葱葱绿绿,茎秆笔直茁壮,在六月底的时候抽了穗,又在精心料养下,干瘪的稻子如充了气般逐渐粒粒饱满,变得金黄。
只是在八月中下旬的时候,还是遇上了虫害之灾。
大司农们尝试了各种方法,沈乐妮也想了许多,但还是没能解决,受了虫灾的稻株还在慢慢扩散着。
幸好早水稻的生长周期大概在四个月左右,如今已经入了九月,再过十日左右就可以收割了。
但军训也快要结束,水稻又离得太远,沈乐妮走不开,日日都提心吊胆着,生怕这仅仅三亩的水稻被虫害给霍霍的一株都不给她留。
除了担心水稻,其余的事情倒是没有令沈乐妮烦心的地方。军训已近尾声,女医堂的新成员培训也在顺利进行,火药院有了初步成果,女客来也安然无恙。
又过了几日,在沈乐妮为此次军训的汇演作最后的忙碌的时候,一封来自黄河流域的信,以八百里之速送到了长安。
信上内容言,今年天气怪异,明明七八月正值一年之中最容易遇上暴雨之时,可黄河某段流域却一连两个月,雨水少而烈日多,河堤被晒得干裂。
到了八月底,过了最热时节,却开始天降大雨,连着半月大雨不歇,河水浑浊,迅速上涨,在朦胧阴沉的天色中隐隐听得见上游荡来的洪流滚滚之声。
裂开的河堤被雨水不断冲刷着内里,防决堤的能力已然悄然下降。
终于在某一日,洪水携雷霆之势而来。
黄河决堤了。
许多干流和支流的河堤垮塌,致使许多百姓房屋冲毁,田地淹没,人口失踪,家破人亡。
这几次朝会上都在围绕黄河决堤一事而争论不休,焦灼不止。
好在九月中旬的时候,雨过天晴,黄河水位线也在慢慢下降。只是河水退回河道,却留下遍地大灾之景。
一道接一道的圣旨从长安发出,许多官员被派去黄河不同地方治灾,连研究院的好一部分成员,也都被一齐带了过去。
但令朝堂百官焦虑的并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水灾,而是大灾之后,会不会带来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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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汉代的一亩地差不多等于现代一亩的三分之二的样子
第173章 天要亡妖女
夜里,长安下起了绵绵秋雨。
廊下的灯盏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得廊外秋雨如同银针一般斜斜从天幕坠落。
掺了几分凉意的风带着溅起的雨水扑入走廊,打湿了路过之人的鞋子和衣摆。
下人领着两人沿着长廊往书房去,等到了地方,开口向里面的人作了请示,得到回答后,他为两人轻轻推开了房门,躬身退到了一边,开口道:“两位大人请进。”
太常齐博明领着江充跨了进去,下人又将门关上,朝外走了两步,不近不远地侍候在此。
屋内,鲁驭坐在窗边阖着眼睛聆听着窗外夜雨,一条手臂搁在茶桌上,手指有规律地轻点着桌面,手臂边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看向来人道:“两位大人来了,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齐博明与江充两人行了揖礼后,依言坐到了鲁驭对面。
待两人坐下,鲁驭才开口道:“桌上的茶是陛下今年赐的金沙清池,两位尝尝。若喜欢,稍后可带一些回去。”
两人道了谢,端起桌上的茶盏,用盖子慢慢撇起了浮沫。
鲁驭抬眼看向江充,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坐着的姿态有些微僵,看得出来不太自在,于是他嘴角扯出个平和的弧度,对他道:“此处是本官的私宅,外人不知,江大人不必顾虑。”
此处,便是藏在繁华闹市、酒楼高阁之间的一处宅子,名为清韵园。这里并没有直接的街道巷子通往清韵园,来去的路,皆藏在了周遭的阁楼宅子里,若无人带领,外人是绝不可能找到的。
鲁驭空闲时就会来这里坐坐,有正事的时候也会在此邀人议事。
听到他的话,江充露出个恭维的笑容,阿谀道:“大人的此处宅子,真是个好地方。”
鲁驭淡淡一笑,没再同他说话,转向旁边的齐博明,“事情办的如何了?”
齐博明放下啜了一口的茶,笑着回道:“大人放心,该处理的人都处理干净了,绝不会让人搜查到任何线索。”
“嗯。此事办的不错。”
齐博明看了眼自己推荐给鲁驭的江充,知道他眼下正是努力获取鲁驭信任的时候,便不吝啬地为他进言道:“下官不敢居功,这都是江大人的功劳。”
鲁驭听了,也很给面子的以言语犒慰了江充一句:“此番江大人辛苦了。”
江充起身拱手:“不敢。大人能给机会让下官替大人做事,下官已是感激不尽。”
齐博明对鲁驭奉承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没想到那河还真发了洪水,这回……够朝廷忙活一阵子了。”
他说的隐晦,但在场的人都听的懂。
鲁驭哼笑:“本官哪有那能力,只是天意如此罢了。”
江充在一旁静静听着,即使这时候事情已经做完,他仍有些心惊胆战。
他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两人行事比他还狠,对晒了两月后本就脆弱的河堤动手脚,使得多处河堤决堤,水灾严重了好几个层次,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哀嚎遍野。
想到此处,他额角不禁冒了汗。
这要是让陛下发现是他们做的,天子之怒,不知他的九族还能不能保得住。心里有些后悔和怀疑,自己选择两人究竟对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