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几口,四姨娘就招呼高升媳妇喝酒,亲自给她倒上酒。
四姨娘也陪了一杯。
顾一昭则以茶代酒:“我年纪小,爹娘不让饮酒,婶子莫怪。”
高升媳妇自然不会怪罪:“小姐客气。”
仆妇们都有喝酒的习惯,高升媳妇也不例外,上好的酒入喉,带着辣,一下就将身体里的寒气祛湿殆尽。
不得不说,五娘子这一桌安排的很好:
清炖蟹粉狮子头里头夹杂着货真价实的蟹粉,肥瘦相间的肉丸里还有淡淡的蟹味,很是提鲜、大煮干丝那干丝极好,并不是苏州本地干丝,而是采购自有名的扬州干丝,不柴不腻,吃起来还带着浓厚豆香,咀嚼起来比吃肉还香。松鼠鳜鱼则酸甜开胃,里面的鱼肉外脆里嫩,口感独特,三套鸭本身一层套一层,层层禽肉有不同滋味,让人惊喜连连。
高升媳妇最中意还是那份蛼螯豆腐,这倒是将嫩嫩的水豆腐祛除豆腥味后再跟蛼螯同煮,煮沸之后捞出蛼螯弃之不用,只留下豆腐,豆腐越咀嚼越香,嫩嫩水汪汪的口感,仔细品尝里面有浓郁的豆香,还有淡淡的蛼螯味道,只有鲜美无穷,却看不见蛼螯。
喝着酒,吃着美味菜肴,几人就聊起府里的趣事,不由得连着发笑,气氛十分融洽,等到吃饭七八成饱肚时已经觉得格外融洽,像是多年老友聚会。
木兰端菜上来,四姨娘按照女儿事先安排随口吩咐:“路上没碰见大姨娘吧?小心被她看见使绊子。”
木兰恭顺回话:“回禀姨娘,没有。”
高升媳妇就忍不住嗤笑一声。
四姨娘趁机开口:“大姨娘就是府里的衙差,看似慈和,实际盯着我们一举一动,上次我多簪了一朵绒花她都要告到老爷那里去,说是五娘子管家给我贪墨的影子,惹得老爷哭笑不得,说是他亲自所赠才平息。”
大概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友谊叫做共同吐槽两人都讨厌的人,高升媳妇点点头深以为是:“日久见人心。”,似乎意有所指。
“我瞧着大姨娘是府里的老人。”顾一昭不动声色喝茶,将话题延展开来。
高升媳妇还记恨大姨娘呢!她丈夫高升是老爷的心腹,她自己也是外院最受信任的管事,多少老爷的私事都交给他们两口子处理,府里谁见了他们不是客客气气?就是太太见了自己也要带笑,客气侧身不受自己的全礼。
谁知道上次去请大姨娘娘家王二嫂吃接风宴,却被王二嫂阴阳怪气奚落了一回,好像她是多卑贱的仆从一样。
所以她话里就难免带了气愤:“她也是运气好。”
“哦?”五娘子惊讶,像是听到好笑的八卦,“怎么个运气好法?”
随后又不好生意吐吐舌头,像任何十几岁的小娘子般冒失笑笑:“内宅寂寥,我难免爱听些奇闻轶事,婶子可别笑话我。”
“怎么会!”
看到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跟自己这样的仆从一样八卦,高升媳妇就生了几分亲近的心思,说话也难免比往常没遮拦一点。
“这事……其实也不算什么机密,只是年份太久,仆妇更迭,知道的人才少了,告诉你们倒也无妨。”
高升媳妇虽然有些微醺,但理智尚存,说话前评估了一下这件事,确定这件事并不是透露机密,也不算什么秘密,所以才抿了一口小酒诉说起这件往事:
顾家富庶,但老爷童年少年时却不容易,他是庶出,自然不被嫡母所喜。
他的姨娘生了两个儿子,与无所出的正妻针锋相对惯了,偏命不好去世了,所以嫡母对这两个庶子天生就厌恶不已。
顾家老爷子还有三个儿子呢,其中长子读书最好,老爷子就更喜欢长子。
顾介甫可谓是爹不疼娘不爱,吃穿用度也不过是用家里的月例银子,所以很是拮据。
等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了右布政使大人家郑正世家的嫡出小姐郑清芷。
只不过布政使大人怎么可能看上自己下属的一介庶子?
顾介甫当然又没有功名,只有铩羽而归。
顾一昭了然,许多大佬都在微时有非常浓厚的白富美情节,或许是对方的白富美滤镜代表了自己向往的富奢世界缩影,或许是对方的父兄权势代表了能成助力。
总之顾介甫也不例外。
郑清芷据说长得不算绝色,但难得的是性格温润,极有大家小姐做派,举手投足很高贵,从不与人争抢,说话自带贤良淑德的仙气飘飘,就是严格按照大家闺秀模板教育出来的名门淑女。
说到这里顾一昭和四姨娘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大姨娘的做派吗?”
“正是。”高升媳妇点点头,继t续讲下去:
拒绝顾介甫之后就被爹娘许配给当时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算是嫁入门当户对的高门。
大姨娘眉目之间有点像这位小姐,再兼之行事做派之间都刻意模仿这位白月光,所以很得顾介甫喜欢。
等到郑清芷高嫁彻底无望后,顾介甫就失踪了三五天,再回来时胡子拉碴,整个人很是憔悴,没多久就纳了大姨娘为通房丫鬟,并且开始发奋读书和做官。
他以庶子的地位考上了探花郎,当初那位大哥反而才华平平,后面又早逝,所以顾家的政治资源就全部转移到了顾介甫身上,再加上有卢家、崔家接连投资,一步步铺就了如今的辉煌路。
顾一昭和四姨娘都有些真相大白的感觉:
怪不得大姨娘屡屡闯祸却能得到顾介甫谅解,怪不得大姨娘只是一介丫鬟却能得到顾介甫赠送的田产铺子、金银财宝,就是因为她是替身。
好一个白月光替身文学。
年少时贫穷少年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白月光远嫁他人,自己没办法之际忽然出现了一个长相、性情都与白月光极其相似的替身,那当然有很强的移情作用。
顾介甫看着大姨娘就如看着白月光,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都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那……那位郑清芷呢?”顾一昭免不了八卦问。
高升媳妇摇头叹息:“我家那口子在外院,查起这些消息自然容易。我也好奇问过,问出来后却只有叹口气。”
郑清芷嫁得好,丈夫果然平步青云,这么多年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升到户部侍郎,又升任为户部尚书,可惜运气不好,户部亏空大案中丈夫被查抄问斩。
这位女眷也随之被充为乐户。她娘家父兄也跟着犯了事,所以一时无人去搭救,如今已经沦落扬州府的某个乐府。
感慨完,又闲聊了些闲话,高升媳妇就自己回去,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顾一昭却沉吟了几天,等过几天再去寻高升媳妇时就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如我出钱,请高管事跑一趟,将这位郑清芷从贱籍赎回。”
高升媳妇吓了一大跳:“小姐,这可不行啊!”
她劝顾一昭:“我明白小姐的意思,可若是老爷愿意早就出手捞人了,为何不动?”
顾一昭摇摇头:“我去看过别人抄录出来的卷宗,又打听过,保管此事在官场上毫无牵连。”,她如今在外院可以知道不少官场动向,又拜托姐姐跟大姐夫打听过,知道这户部案件早就已经尘埃落定,并不怕牵连什么的。
所谓不赎回,纯粹是顾介甫个人不愿意,跟政治无关。
见五娘子说没事,高升媳妇便忐忑:“那我回去跟我家那口子商量一下。”
*
筹备完这件事,顾一昭又叫人请了四娘子过来。
“顾一昭,你找我何事?”四娘子虽然人过来了,但仍旧不情不愿,她的性子越发阴沉,顾介甫不让她戴孝,她就偷偷戴孝髻,等出门见人时才脱去孝髻,却也素净不见首饰,身上穿着的是奴仆们才穿的靛蓝色药斑布,浑身朴素得不像个大家小姐,倒像是小门小户的女儿。
“有个丫鬟想让你看看。”顾一昭丝毫不理会她的冷漠,只拍拍手叫人上来。
上来的是二姨娘身边的丫鬟紫浅,见到两位小姐磕了个头。
“你那天告诉我的事,当着四姐姐的面再说一次吧。”顾一昭开口。
紫浅就开口:“奴婢要告发紫筠,姨娘身前就问过,问她是不是大姨娘安插来的丫鬟,出事前曾跟她关上门私下里商量了许久,奴婢怀疑二姨娘的死与她脱不开干系!”
四娘子看过来,她自打亲娘去世后就浑浑噩噩,眼神也失了光彩,此事眼珠子就忽然来了神采,盯着丫鬟质问:“你说得可是真的?”
“当真啊,四娘子。”紫浅垂泪,“我也跟了二姨娘这么久,说句托大的话是看着四娘子长大的,二姨娘出事我们这些多年服侍的人还能去哪里?以后也只能一心跟着姑娘了,难道会骗姑娘吗?”
“且不说多年主仆情谊,就算是个邻居被害是个有良心的人也会站出来作证。”
四娘子嗤笑:“那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不当天站出来佐证?”
四娘子问完这个问题自己也醒悟过来,二姨娘去得蹊跷,老爷恨不得当天火化,之后连带着对太太甩了许久脸子,这时候一个小丫鬟怎么敢站出来?
“奴婢拿不准,所以不敢开口。”紫浅落泪,“可是上回五娘子分配奴婢们去处时见到我的名字,招了我多问两句,我就斗胆问了一句紫筠去哪里了?”
当时五娘子敏锐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觉得她多嘴,反而宾退左右,问她为何这么问。
见她犹豫,便又开口:“若是与大姨娘有关,我倒是能替你做主。”
五娘子如何护短大家都知道,而且如今她已经在内宅外院都有了体面,听说连老爷都器重她,所以紫浅才有了胆量,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第62章
“四娘子要怪我懦弱,我也无可辩解,只是还请四娘子记得二姨娘的仇怨。”紫浅垂首,泪水早已经落了满脸。
“我娘?”四娘子嘴皮子不受控制开始抖动,她吞咽好几次才找到些许冷静,像是没听清楚刚才对话,半天才开口,“你是说,二姨娘自杀时紫筠给她提供的毒药。”
“紫筠的来历和去向我查过,她本来是一名太原老家的仆从,想必当初二姨娘管家时收拢了来,趁着二姨娘被贬到佛堂后安插进了二姨娘身边,朝夕相处跟二姨娘说了不少挑唆言语。”顾一昭沉静揭露,“只不过二姨娘应当并未将此人所说放在心上,否则以她的能力也有本事搅动风雨。”
“她留着紫筠……肯定是想留作大用……”四娘子渐渐也想明白了。
只是没想到这大用是给自己寻来毒药。
眼看得了重病时日无多,不如借助大姨娘的探子帮忙,将女儿的婚事定下来。二姨娘此人一生也算是可悲可叹,没想到最后一刻在母爱激发下帮了女儿一把。
“紫筠在处置完二姨娘身世后又去了外院做别院丫鬟,她去的是甲子房,那里房舍雅致,往来接待的客人都身份不低,在那里当值活计轻松,因为客人们毕竟要看股价颜面不至于为难仆人,而且出手大方,打赏阔绰,是个好去处。”
听完后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紫筠为大姨娘做事,之后大姨娘给她回报,将她调到更好的去处。
“给紫筠安置新活计的是一名唤作小陈的外院小管事,这人前段时间也因为外院一些琐事与我起过争执,我查过他,他从前是泉州的渔夫,是当初大姨娘管家期间提拔的小管事。”
“你怎么能查到?”四娘子话问出口才觉察自己不妥,顾一昭本就在外院做事,她要查一个人来龙去脉无论如何都不成阻碍。怪不得她要去外院做事……
四娘子将心里那些酸涩压在心底,转而又问顾一昭:“多谢。”
“不用。”顾一昭回答简短,“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好。”四娘子没有再过多言语,她眼中已经闪烁着复仇的光芒,“我要扳倒大姨娘。”
“先稍安勿躁。”顾一昭拦住她,“我们只有这点证据,贸然拿住她没用,大姨娘肯定会辩解说自己不过是按惯例提拔管事,那么多管事她哪里管的了对方干什么?而且陈管事也可以辩解说自己也照惯例提拔,甚至连直接犯案的紫筠都可以辩解说她还以为姨娘要毒老鼠呢,忠心办事而已。”
紫浅和四娘子的脸上好容易浮现出些希望,如今听了茫然无措:“那岂不是没办法?”
“有办法,不过要再等等。”顾一昭劝她们,“你们都回去继续若无其事生活,等我要用你们佐证时会叫人请你们。”
“是。”紫浅很信服五娘子,这些日子也是五娘子一直在暗地里照拂她,护着她的生命安全,“奴婢听从五娘子安排。”
说罢就悄悄又告退了,四娘子却不走,她坐在紫檀木镶百宝蓝采和持莲花茶桌前,半张脸隐没在窗棂阴影里,神色莫测不定。
半天才开口:“当初虽然是我娘动手,但我自己仍旧想抢夺你的婚事,我内心就是坏,嫉妒姐妹想要抢夺姐妹婚事,你不恨我吗?”
“我知道。”顾一昭平静回答。
“?”四娘子抬头,不可置信看顾一昭,“你知道?”
“嗯,从小时候你就恨我想与我争个高下,原先太太身边第一人是你娘与我,被我生生夺走,你恨我也是应当。”顾一昭仍旧很平静。
她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困扰或是应该你死我活的事,夺人饭碗如杀人钱财,如果自己争夺了人家钱财还要强求人家若无其事,那是自恋者才t有的心态。
“你既然知道,为何又要帮我娘伸冤?”四娘子不可置信,“如果是为了扳倒大姨娘,这点错误又不值得扳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