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所说渐深,从天气琐事说到了自己当年的艰难:“好孩子,我当初不容易呢,婆母冷眼妯娌使坏,全靠我带着孩子们从艰难中挣扎出头,好在言堂几兄弟都算争气,我常说只要孩子们过得好我这做娘的受尽委屈死了都甘心……”
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顾一昭叹口气,本来还觉得未来婆母不是坏人,这下却明白了。
再回想,人说她老实难道就一定是好人吗?说不定是懦弱而阴冷。在妯娌间默默无闻难道就一定是贤惠吗?说不定仅存的恶意都要在亲近家人跟前释放。
她忍辱负重夹着尾巴当了那么多年婆家的奴隶,唯一的盼头不就是来一个新奴隶,好让自己的地位升一级,“多年媳妇熬成婆”,从此顺理成章在儿媳身上发泄自己的恶意么?
即使知道这个儿媳妇是她儿子的最优解,却还是不顾儿子的姻缘要破坏……
顾一昭生平最讨厌这样的人。
她虽然没有家人,但穿越来将四姨娘、大姐、七娘子都当做了自己的家人,她在家人面前永远是毫不设防并且真挚以待,从不将外面搞事业对付外人的那些心眼子和手腕用在自己的家人头上。
可是世间有一种人,明明在外面混得很差劲,处处被外人鄙夷,点头哈腰做懦弱的老实人,但一旦回到自己的小家自动变成皇帝,鸡脑壳大的脑容量立刻飞快运转,利用家人对自己的真挚不设防来算计、伤害自己的家人,在家中作威作福,享受做奴隶主的快乐。
因此只这一刻,顾一昭立刻知道这位曹言堂并不是自己良配。
她冷冷看了一眼时而擦拭眼泪追忆往昔时而自豪儿子听话有出息的曹三太太,连礼都不再行,只匆匆道了声:“三太太见怪,我母亲今儿个出门咳嗽,我这做女儿的实在挂念,要去看看她。”
说着就不听三太太如何反应,直接扬长而去。
“哎?”三太太刚说得入巷谈兴正浓,骤然被打断话头,惊讶出声,“你,我还没说完呢!”
眼看着五娘子已经又如刚才一般快速过了木板走到了溪水对面,三太太心一横,使出了杀招:“五娘子,可是嫌弃我家贫?”
“?”附近的女眷们本来当两人在拉家常已经散开作诗了,可这下又都竖起了耳朵,听得认真,连九曲溪流里的酒觞都没人去捡,徒留它在溪水中团团打转,激起一小团一小团星空似的透明旋涡。
事关自己名声,顾一昭住了脚步,脸上的冷笑一闪而过,这位三太太是不要体面了吗?很好,她来成全。
随后就转身,装作惊讶的样子纳闷问:“三太太说哪里话?我与您适才见面全程都彬彬有礼,并未出言顶撞或贬低您家贫低贱,您何出此言?”
还刻意加上了“低贱”二字,她不是歧视破落户,实在是三太太既然要空口白牙诬赖,那她就奉陪到底,戳到三太太的心头肉。
果然围观的太太们眉眼官司打得热闹,都去看三太太。
三太太只觉得脸红羞愧,她出身不好最忌讳别人这么说自己,没想到能被个黄毛丫头若有深意点出,更让她难为情,心里的羞愧、自卑、怒火,拧成一股绳,让她忽然冲动了起来。
她深吸口气,才将这股气压t到了心底:“五娘子误会了,我是瞧着你今日佩戴的石榴花是树上摘的花,才猜测你嫌弃我家贫,其实,那枚金簪虽然在豪门眼里不起眼,可也是我家能拿出来的好东西,虽然比不上贵府六娘子发簪间的羊脂白玉发簪,但也代表我们心意,你又何必嫌弃?”
“簪子?”顾一昭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发髻间的石榴花,“三太太可是中暑了不成?今日端阳节在座许多娘子都簪了石榴花,照三太太的意思,这都是嫌您家家贫?”
即使知道偷听不道德,但女眷们还是低低偷笑起来:还有人流露出鄙夷的眼神,不愧是破落户出身,这么上不得台面!
你打什么哑谜?!三太太眼见着自己被处处议论,脸皮再厚此时也涨得通红,心里早骂了五百遍顾家五娘子是搅家精!等她嫁过来自己一定要好好折磨下她出出这口恶气。
只不过此时还要装,勉强挤出个笑容:“五娘子,我说的是那枚金簪,我家儿子送给你的金簪。”,又抹眼泪,做出一副委屈样子,眼圈都红了大半,不停抹着眼泪。不知道的还当顾一昭欺负了她。
“夫人自重!”顾一昭呵斥她,“我家自问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先来拉扯我后又是疯疯癫癫说这些奇怪的话语,甚至如今还要污蔑我清白?”
“这是为何?!”崔氏已经带着六娘子匆匆赶来,此时也急着搭腔,正色斥责三太太,“三太太若是与我家有仇可与我家老爷去报,为难我们内宅女子做什么?您难道不知这名声是女子最贵重的嫁妆?”
她一时发狠,顾不得两家之好,只想给五娘子报仇:“哦对了,是我疏忽了,三太太或许还真不知道名声是女子最贵重的嫁妆。”,隐隐约约直指当年之事,格外犀利。
惹得诸人面色各异,看三太太的眼神也不大友善。
“到底是何事?”就在这时正堂也出来了一位威严的夫人,面色严峻,她就是曹家的宗妇,大房的大太太。
【作者有话说】
来啦[比心]
第94章
来人是曹家大太太,神色冷峻,往三太太脸上一扫,三太太就立刻萧瑟了起来,缩着脖子不说话。
围观人群不由得心里好笑: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
大太太警示完妯娌后,就换上一副笑容,认真跟崔氏赔不是:“对不住了,崔夫人,我弟妹今日热昏了头,说了些颠三倒四的气话,您也莫要放在心上。我在这里向您赔个不是。”
说罢居然弯下腰,重重行了个礼。
顾一昭感慨:果然是宗妇,这伸缩自如的气量就已经胜过许多人。
曹家大太太又道:“我家必会给个说法,回头送到您府上。”
眼看她教训了自家人赔了不是,还提出了解决方案,这诚意可谓十足,崔氏要再不下坡难免显得不近人情。
可就在这时五娘子开口了:“慢着!适才三太太所说什么簪子之类的话可得当面澄清,否则就算日后两家赔礼,可今日的流言已经传出去了,我以后名声放在哪里?”
大太太不由得心里一紧,这个五娘子的确是个不吃亏的!她原计划私下里赔罪,悄无声息也不影响两家联姻,可如此一来当众解释就难免落了下乘,说不定还会污损曹家儿郎的名声。
大太太还想阻拦,却见五娘子已经开口问三太太:“三太太说我得了什么金簪,那请明示,何日、何人、因为什么缘由送到我家?我家仆从可随时传唤作证。”
这是决意要将事情闹大了。
假山后的二楼,一扇轩窗悄无声息开了开,好让这边的动静能尽收耳底。
三太太也后知后觉,不由得面色煞白:“我,那金簪,是我陪嫁,纯金,足足有拇指粗,我家三郎送你的……”她茫然了,又恨起了五娘子:这个小娘子半点亏都不吃!
原本还欺负她小娘子家不懂,挤兑她几下,纾解下自己金簪被拿走的愤懑和儿子多夺走的醋意,之后自己哭几滴眼泪让她心软,说不定还能拿回来金簪。可没想到她居然处处紧逼。
大太太一听后面那句话简直两眼一黑要气晕了。真是蠢妇!平时见她出身小门小户不叫她出来交际,这回想着她亲儿子婚事也不好夺取了她这个做娘的相看的权利,又加之她哀求了要出门,谁知一出来就犯下这么大的错!
“三太太慎言,我家可从来没收到过什么金簪,三太太儿子若是送到了顾宅门房手里大可说明是哪位仆从哪位门房,免得回头又污蔑我们顾家门房贪墨了你的簪子。”顾一昭得理不让人,又吩咐自己丫鬟麦花,“麦花,你们几个抬胳膊给三太太看看。”
山茶和麦花几个闻言就走到人前,抬了抬自己胳膊。
女眷们这才看见几个丫鬟都戴着花丝镶嵌弹子大珍珠的金丝镯子,这金丝镯子是将纯金牵拉成丝作成轻巧样式,虽然不及纯金镯子重,但里面耗费的工艺却很精巧,工费都比金子本身重。
就有围观的女眷点头:“这金镯子好。寻常富贵人家嫌金镯重不愿意戴,所以银楼才做了金丝工艺。”
“啧啧啧,你家这工艺是苏造的吧?我家常用的银楼师傅可没有这技艺,回头还得问问你家。”
“不愧是顾家,连奴婢都穿戴这么好。”
再看丫鬟们身上的发簪、手钏、耳环,看着都价值不菲,小门小户的千金说不定都不及。
这样富贵人家难道还会接受男人送的金簪?听三太太的意思好像五娘子贪财,蛊惑她儿子得了金簪,可是人家丫鬟都这么出手大方,哪里会做出这等事,这不是恶意污蔑是什么?
崔氏更是沉声道:“我顾家书香门第,管家甚为严格,家里各房女儿家好几个都有好名声,您胡乱攀折两句,难道就要损害我家女儿的名誉?”
围观的女眷里有跟顾家交好的,当即也跟着开口维护:“就是,没有证据凭什么说人家收了你的礼物?”
三太太这下傻眼了。她还要说什么,却见人群中挤进来小丫鬟,却是外院跑腿的丫鬟,给主人家行了个礼,就说:“是外头曹家三少爷派我过来的,他在外院听说了这边的纠纷,说他没有送过顾家女儿什么金簪,三太太的金簪的确在他手里,只不过是请儿子拿去炸金,并未送人,是三太太误会了。”,说罢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金簪奉上。
三太太一看那金簪,正是自己给儿子的金簪。
原来儿子收了簪子是真,但并未送给顾家五娘子。是为何呢?或许是真的像这些女眷所指,觉得顾家富贵送金簪拿不出手,所以才不送么?
亲儿子亲自打脸,这还有什么好说?
三太太血液一下涌上脸颊,羞愧不已,她这闹了一场,居然是为了一根压根儿没有送出去的金簪。
这下大太太都不保她了,曹家大太太赔了笑脸,扯过妯娌用眼神摁着她给崔氏、五娘子赔礼道歉,这才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弟妹这是犯了大错,改日我家必认真登门道歉。”
又跟诸位女眷们开口:“诸位,这全是一场误会,顾家小娘子们被我家无故牵扯,对她们实在是无妄之灾,还请各位看我家面子上,不要添油加醋给顾家泼污水。”
诸位女眷当然是点头:“那是自然。”。
“曹太太诚意十足,再不原谅岂不是显得我们顾家得理不饶人?”五娘子眼看着事情解决,这才笑嘻嘻道,“既然如此,我们家便也看在曹太太面上揭过此事,别惊扰了大家游玩端午的雅兴。”
曹家大太太起了惜才之心,这小娘子到最后还是牙尖嘴利,这么好的娘子若是娶进门做自家儿媳妇,只怕接下来两代子嗣都不用愁了。
可惜啊。
人群散去,她看向了三太太,眼里的杀气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蠢妇!坑了自己儿子一辈子!”
三太太这一天剩下的时间真是如坐针毡,被大太太气冲冲押解回了曹家,随后就禀告了婆母。
老夫人开了祠堂,将家中诸人都传唤了来,当众斥责她愚昧无知,鼠目寸光。
三太太垂泪为自己辩解:“可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啊!就为了一个连亲事都未定下的狐媚,将我的陪嫁金簪都拿了去!我只是想看看那狐媚什么样……”
“什么狐媚?”曹家老太太气笑了,“那是曹家未来的儿媳妇!老太爷和老大几个商定,与顾家有默契定下的媳妇!”
“可我家言堂只跟她见了一面就神魂颠倒,为了她做玉雕,耽搁学业,这不是狐媚是什么?”三太太还不死心,不忘挑唆,她还不信了,曹家将子嗣学业看得这么重要,能容忍一个扰动儿郎耽搁学业的狐狸精?
“对自己未来妻子好些是什t么大罪过么?”曹家老太太摇摇头,“照你的意思,你们这些儿媳妇都是狐媚子?我当初就应该拦着家里几个儿子,定亲后不许你们见面?”
堂下几位儿媳妇都齐齐摇摇头。
她们自然都记得,当初议亲时婆母极为宽厚,还特意制造机会让他们之间相见。
因此看向三太太的眼神都多了些厌恶,还有个嘴快的五夫人开口:“我记得三嫂从前与三哥定亲前也常有往来,按照三嫂的标准,你自己便是狐媚了?”
“就是。”二夫人出嫁的女儿多,见三太太今日大庭广众一番造作污了自家女眷声名,也顾不得贤淑了,必要将那口恶气出尽,“今日三弟妹当做宝贝一样的金簪不就是三弟在婚前赠予你的‘嫁妆’?说起来,三弟妹口口声声说外头的无辜女儿家是捞男子钱财的狐媚,结果自己的嫁妆倒有大半是三弟婚前偷偷添箱的,原来绕了半天是在骂自己?”
三太太面色一白,随后就如打翻了油彩,极其精彩。
妯娌们不敢当着老太太面调笑,却都忍笑忍得辛苦:三太太出身寒酸,却靠着颜色攀附上了高门后摇身一变就要堵住折扇门,不惜将每个即将进门的儿媳都当做与自己一样的人,真是目光短浅。
“行了。”老夫人斥责了儿媳妇们一句,说话却极有分量,“顾家如今虽然没人在高位,但他家世代书香门第绵延数代,朝堂上盘根错节有许多亲家,就是你们每个人娘家仔细论起来都跟顾家沾着亲,这样的人家,又有顾介甫那样的野心,只怕登阁拜相远胜我家,再兼之姻亲崔家老头子如今与你们爹正打得火热,上月圣上刚调停了一回,我们顺势结成儿女亲事,也是给圣上吃一颗定心丸。”,说得大逆不道些,就是给皇上一个面子。
“再者,五娘子本人聪颖机智,听顾介甫私下里说他的女儿里要数这位最聪慧,常叹息恨她不是男儿身,否则顾家的承重梁必然是她。她年纪轻轻就靠自己得了个乡君的封号,这在朝臣家眷中都算独一份的荣耀,这样的女子娶进来,只怕我们言堂是要发达了。”
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我看着言堂平日里对你最好,想着孝顺父母本是好事,就没有拦着他。”老太太眼神里闪过一丝鄙夷,“没想到你个蠢妇居然连自己儿子都利用,你这帮将他耍得团团转,口口声声只要儿子出息你受什么委屈都可以,实际上呢?你半点委屈都受不了,还要处处做个挑事精!难道小两口和睦就等于你要受委屈?你就这么见不到小两口好?”
她看了一眼三儿媳,满脸厌恶:“自你嫁过来我自问从未因你家境不好或因你行为粗鄙而对你有别,可你在言堂的婚事上却如此作梗,小家子做派不说,还将我们曹家的脸都丢尽了,以后你就回庄子上养病吧,言堂的婚事都由我来主持,以后定下了其他人家你也不用再出来了,只盼着日子久了城里人能忘了我家这桩丑闻。”
“娘?!”三太太听到这里惊呆了,她的儿子,儿子的婚事,怎么都跟自己没关系了?还要将自己送到庄子上去?
立刻有两个婆子来送她走,三太太挣扎着起身:“娘!娘!儿媳错了,儿媳真是一时糊涂,还请您原谅……”
可是很快被拖走了,五夫人还不忘恶心三夫人一下:“恭喜三嫂得偿所愿,三嫂差点让儿子发达了。”,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娘,见不得自己儿子好?
三太太被她这句话刺激得心头一梗,一口血就流了出来,天地良心,她真不想害了儿子,她喃喃自语着那句“只要你好了,做娘的怎么受委屈都行。”,只盼着儿子能让婆母收回成命。
可是非但没有人来赦免她,就连她的儿子都对她避而不见,曹言堂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探望过她,这个素来最体贴母亲最爱母亲的少爷,再也没有出现过,看来是心里狠狠怨上了她。
三太太这时候才悔不当初,日日以泪洗面:“我的儿啊!”,可惜再也没有机会改正了。
【作者有话说】
猜猜两桩婚事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