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她通过一关,顾介甫又示意她看桌上一份文件袋:“你看看下辖来的邸报。”
古代就有文件袋,有点像后世的公文袋,也会在布匹外面绣上装饰图案。这份文件袋石青地蓝布制成,外面一圈暗地青竹纹,很是大方肃穆。
顾一昭小心拆开被透明油纸包裹着的邸报,认真看了起来。
是下辖长洲县忽降冰雹,桑叶、稻米受损严重,长洲县令失职,非但没有在灾后帮百姓重建家园,反而还私吞上面拨下来的救灾款和当地乡绅筹集的钱款,害得百姓流离失所。
苏州府历来富庶,除了偶然的台风平地龙卷风之外很少有巨大自然灾害,这件事就算江南官场上极大的事。
按道理秉公处理就是。
只不过有点棘手……顾一昭这些日子帮爹爹处理公文时也知道这位长洲县令的师门是关陇世家,而关陇如今背后站着的是大皇子。
大皇子的人出了事,t太子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定要小题大做好好发挥一回。
也就是说这份邸报呈上去,难免会成为太子打压大皇子的手段。
“那……”顾一昭沉吟,举棋不定。
顾介甫是报还是不报?他既然不想插手争储风波,自然也不应该给太子奉上这么好一个把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非他想压下来?
“小五是不是觉得按照我的作风必然会将这件事加以上报?”顾介甫笑着问。
顾一昭讶然,她的确是这么想的。按照顾介甫利益最大化肯定是先压着公文不报,而后给大皇子或者太子某一方透个口风,或者是都透露出去,价高者得。
看透了女儿的心事,顾介甫笑了起来:“小五心里必觉得我这个做爹的唯利是图逢迎拍马,一心只想攀天梯,百姓死活与我何干。”
顾一昭讪讪。
她的确这么想的,她对爹还是有点刻板印象,猜测在他心中帮百姓牟利肯定不如政治下注。
只不过……
顾介甫就笑得怅然:“哪个读书人年轻时不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天天念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只可惜唯有爬得高才能做得多,难道屈居偏僻山乡终其一生做个小县丞政令都出不了一县才算上乘?”
顾一昭哑口无言,又觉得这个爹比自己认识的更复杂。
“那爹爹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正常上报,但与此同时也给大皇子透透口风,至于报上去会如何,就看他们如何博弈了。”顾介甫还是那副滑不留手的样子。
顾介甫到底还是秉公处理,将长洲县县令贪赃枉法的事告了上去,让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至于太子和大皇子之间如何博弈,却是另外一件事了。
朝廷上的风波乍起,江南的后宅却还是一派风平浪静。
四姨娘终于从京城回来了,往来奔波难免风尘仆仆,可她却极其容光焕发,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说起外面的世界眼睛发亮。
她先跟太太绘声绘色描述起送二娘子出嫁的场景:
“刚到京城时,侯爷就已经在通县码头候着,听说虽然知道具体日子,但行路嘛,难免有长有短,所以姑爷就派人在码头前面十里路巴巴等着,看见家里来了船就赶紧报信,他赶紧告假从京城赶到了通县。”
太太笑:“别被上峰为难才好。”
“怎么会?”四姨娘捂嘴笑,“听说姑爷为人谦逊,很得上峰喜欢。”
“姑爷在码头等到我们,管事搭了帷帐,丫鬟上来搀扶,我一下船,哎呦!!我的亲娘!姑爷居然还在地上铺了锦毯!太太您是不知道,码头上的人探头探脑打听,都猜是不是哪位大人物来了码头?”
满屋大笑,太太笑得最舒畅,她自然乐得见女婿对女儿好。
“姑爷说我们一路舟车劳顿,如今落脚处是通县,离着京城还有半天路程,不如在这里休息一晚。大娘子和大姑爷急着奔丧,就提前先走一步。”四姨娘喝口茶,“我们自己进了安排的客栈,姑爷因着怕二娘子喝不惯京城的水,连水都安排好了,说是买的玉泉山下来的泉水,最是清冽!”
大家笑着附和:“二姐夫对姐姐真体贴。”、“以前也这样。”
太太也笑,很满意这个嫡亲女婿。
“我们去的时候住在咱家在京城的宅子里,进去后衣食住行无一不妥帖,那个管事也是有趣得紧,说姑爷事先叫自家仆从过来安排,说怕曦宁去了不习惯。”
“管事笑,他本就是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又不是外地来的,自然知道哪里买的好酱油、哪里买的好炭火,怎么还要少爷来教?”
“卢家也很厚道,二老早就提前到了京城,成婚那日您是没看见,已经送了一遍聘礼,居然在成婚那天又多送了一份。”
“卢家还早捎话给我们,说二娘子的嫁妆分了两部分,像有些笨重的就送到范阳老家两人的居所里,其余细软都在京城,想着以后宦游各处,从京城走方便。”
樱姨娘笑道:“您瞧瞧,这是多么敞亮人。原本许诺婚后二娘子可以跟丈夫上任,本来就是句漂亮话,他们长辈认真执行,可见真的这么想。”
屋里的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听说二娘子出嫁过去金尊玉贵,她的出阁礼办得很是郑重。开脸绞面是宫里出来的宫人所做,三梳礼和加笄礼一个是卢家最德高望重的族长夫人亲自来做,一个是请了一位致仕的阁老夫人所做。
“出嫁时卢家并没有因为两家都在外地就怠慢,听说许多亲戚都是从范阳赶过来的,单是这一点,就说明亲族互帮互助,既尊重我们二娘子,又能守望互助。”四姨娘如今也能看出些门道,跟太太念叨。
太太自然是极为满意:“人敬我我敬人,卢家既然好,我们也回敬人家几份。”
“那二姐姐婚后好么?”七娘子好奇问。
“好!”四姨娘又是满脸笑容,“回门的时候我就很紧张,大娘子也赶过来帮衬,生怕人家怠慢了曦宁,谁知姑爷亲自陪着曦宁上门,大包小包拿了许多东西,曦宁私下跟我说啊,姑爷房里并没有任何丫鬟通房,这些日子在京城也做和尚来着!”
太太神色稍稍安慰。
这个年代男人守身如玉太难,就连村里的老汉稍稍都收了一斗粮都琢磨着要讨个妾回家,姑爷在苏州虽然没有小妾,就怕他一个人在京城没有长辈约束难免走偏,可这种事情又不能放到台面上说,因此太太难免手心攥把汗。
如今算是稍稍放心。
其余女儿们也都放下心来,她们都目睹了二姐夫对姐姐的体贴,自然希望这份情愫能一直没有瑕疵。
“曦宁说她刚过门姑爷就把家里的钱财钥匙都给了她,还说他在京城没有买丫鬟,就怕买了不合曦宁的意思,以后都按照曦宁的心思布置。”
太太这才拍拍胸膛,彻底出了口气,脸上那笑意终于彻底踏实了。
四姨娘又说了些大娘子府上的琐事,聊起京中见闻,说着说着她倒是一拍手:“对了,京里那位青阳郡主听说被指婚给了镇北侯的小儿子。”
第69章
青阳郡主的大名自然人人得知,大家围坐一圈唏嘘一回:原来她逃了许久还是免不了被吃绝户。
元风眼看着二娘子出嫁自己也不打算回苏州了,托四姨娘捎来了大包小包东西:“京城见识了不少好风物,等过段时间再回家。”
张夫人居然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顾家上下好生惊讶。
四姨娘赶路忙乱一团就是为了给顾一昭补办生辰礼,她也急切:“可别错过了五娘子的生辰。”,又求太太:“这回我想给小五办一场生辰礼,不知道太太意下如何?”,她在京城送嫁二娘子,也勾起了不少担心女儿出嫁的慈母心情。
太太自然欣然允诺,笑着调侃她:“四姨娘打算如何操持?”
四姨娘满不在乎拍拍胸膛:“俗话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我使些银钱,自然是无有不可的。”
太太也就乐得放手,交给四姨娘去办生辰礼:“正好过些日子院子里的樱桃开了,我办个樱桃宴,也正好给小五贺生。”
四姨娘丝毫没觉得在樱桃宴上顺便给女儿过生日是怠慢,要是往常的她肯定会嚷嚷起来表达不满,只不过如今也见识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五娘子这样的庶女要张扬办生日宴的话,来得客人肯定不多也不显贵,毕竟人家高门夫人不可能巴巴给庶女过生辰,可若是顺带的话她们也不会计较,这样反而让女儿更有排面。
钱妈妈暗暗点头,觉得四姨娘如今也算长进了。
四姨娘在京城涨了见识,办得也是京城常用的范式:一摞子请帖从拜匣里挨家发出去,等到赴宴当天还叫自家仆从去再次请人。
门口放了乐工,单等着客人们来就开始奏乐,顾一昭这位寿星翁就得听四姨娘安排在仪门门口盛装等着迎接客人。
她微微念叨:“姨娘从京城学来的好大排面!说起来客人怎么还不来?”
“稳重!”四姨娘白她一眼,“三催四请,三催四请,越是尊贵的客人这时候越不打算出门!”
真要上门请三四次啊?
眼看着终于有客人来了,乐工们古琴弹起,琵琶奏起,阵仗颇大,顾一昭目瞪口呆:这不就是现代的欢迎礼吗?原来古已有之。
客人们特意去了客房“宽盛服”①,这才又去吃饭。
饭菜是精心安排的,点心是蜜煎的酸甜梅汤、青嫩鲜莲子、白白嫩嫩手剥出来的核桃瓤、香茶木樨饼。
正菜则是花香鱼丝、海参鲍鱼鸡丝火腿丝组成的烩四丝、四吃鱼、酱汁中段、鸳鸯肝羹、干炸丸子……全都是燕京菜。
排菜的丫鬟跟客人介绍:“这道干炸丸子是杨梅竹斜街万福居t的拿手菜,这道四吃鱼来自醉琼林,烩四丝来自方壶春,鸳鸯肝羹是明湖春他们家的,这道酱汁中段是宣外南半截胡同庆和居的名菜②。”
来赴宴的客人们笑:“知道你家有两位女儿嫁到了京城,如今家里请客摆宴也用上了京味。”
祁听莲摸了摸身上新出的缂丝罗,有些不以为然:“我自己也在京城住过,说起来皇后曾赐下过樱桃冰碗……”
话没说完就有凑趣的客人道:“崔夫人本就与京城源远流长,她爹与兄长如今都在京城任职呢。”
太太谦逊一笑,手帕下遮着的唇角也多些淡淡的骄矜。
祁听莲颇为不满,整个人肚子里气“蹭”一下就升上来了,想要怄气,可是想起出门前丈夫的叮嘱:“若不是顾家出面认了木兰做干女儿我们只怕更难收场,如今当着众人面必要与顾家亲亲热热,免得再成笑话。”,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个笑容。
便勉强自己吃了一口干炸丸子,偏那丸子圆不溜秋,加上她心不在焉,晃悠悠就从筷头掉落,落到了桌面上,惹得四下侧目。
崔氏看小丫鬟一眼,小丫鬟赶紧请罪:“是奴婢服侍不周。”,心里却不怕,明明是这祁听莲自己逞能,不要她这个布菜丫鬟帮忙夹菜。不过五娘子是个明事理的,只要事后禀明了缘由,肯定没事的。
一边看了看干炸丸子,专心咽了咽口水,每回主家宴席结束后就是她们这些后宅丫鬟仆从的宴席,若是讲究些有地位的小管事婆子也会打了酒,将宴席上没端上去的菜肴重新置办一桌,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席喝酒。
她们这些小丫鬟们,虽然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但也能多加几碟子菜肴,尝尝新鲜滋味。
“这烩四丝倒比我们江南的烩四丝味道更浓烈些。”旁边的阮云溪笑道。
“是呢,我们江南是用高汤鲍汁熬煮,最后色泽鲜亮金黄,看着清淡。可京城的吃法却是卤菜做法,讲究红油赤酱,色重些,口味也重。”顾一昭在旁边解释。
她先前给两位姐姐做的京菜其实都是后世里流行的京菜,与此时真正流行的京菜又不同,也多亏了四姨娘这番布置,能见到真正的京菜。
“听说是四姨娘办的?她定是去了京城后惦记着你没去过,才琢磨记住了这么多菜肴的做法,想着也让你看看稀罕。”褚云溪满眼羡慕,她自己嫡母虽好,但到底没有生母。
顾一昭恍然大悟,只觉得心里暖洋洋。
木兰今日也来赴宴,只不过她如今坐的是正儿八经小姐席,看见昔日同僚也不倨傲,还笑眯眯跟人打招呼,此时笑着凑趣:“娘子,回头这道四吃鱼的做法我可要抄走,当真是有趣极了。”
鱼皮腌制成开胃的酸辣鱼皮,鱼骨油炸成酥酥脆脆的椒盐鱼骨,鱼头做成了烧鱼头,鱼片被片成了薄如蝉翼的样子,做成了鱼脍。
七娘子就打趣:“木兰姐姐只要四吃鱼,就不要那道鸳鸯肝羹了?”,惹得女宾席间笑声不断。
外面男宾桌上,李宾也在被同窗打趣:“这道鸳鸯肝羹正合乎李公子如今心意。”
木兰先被认作顾家干女儿,随后与李宾定亲的事这里无人不知,自然都打趣他。
李宾也不恼火,看着鸳鸯肝羹微微笑,若是以前的他肯定会沉迷于菜肴的美味,这会肯定不是品尝绵密的口感就是回味浓香的鸳鸯肝羹味道,可此时倒只惦记着木兰: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好不好?
旁边上首,萧辰也在看着鸳鸯肝羹想心事:这是京城的名菜,昔日他与发小打马京城时没少在京城的各大酒楼点这道菜。
可是此时发小因着丧事回京,京城又风波乍起,只怕再回京城,要面对的风浪就又不同了……
正思忖着,随从从外面进来,走到他身边,小声道:“世子,五娘子派来的人说了,我们要的粮食她肯定安然送到目的地。”
萧辰的思绪被勾了回来,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五娘子,唇角也不由自主勾起:“一客不烦二主,那就请她护送了。”
两人的瓷器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听管事有次回禀,说是五娘子很会做生意,每次都会给经办的随从厚礼,还会亲自去城外接应。萧家的船队只要到城外就能安全接手,节约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因此前段时间江南的马粮部分告急,萧辰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顾一昭:“不如与五娘子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