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何罪之有?”顾介甫如今待这个五娘子很亲近,也有了父女之间调侃的意味。
“我贴身大丫鬟木兰到了婚配年龄被我放出了府,谁知近日祁夫人寻到府上上门就指责我们家,说他家大儿子瞧上了木兰,想要娶回家。我辩解木兰在内宅她又如何得见?给她灌了一碗凉茶,气得她走了,我恐怕两家会交恶,所以赶紧跟爹请罪……”
顾介甫听完后沉吟不语,良久才道:“如今京中风云渐起,这李盐运使又简在帝心……”
顾一昭的心提起来,不过转念又想,她已经将木兰赎身后才来给顾介甫汇报,顾介甫再怎么样也不会将个良家子如何,大不了自己承担怒火挨一顿打或罚。
就在她胡乱猜测自己将会承受那种罚时,顾介甫开口了:“你看太太出面将木兰认作干女儿如何?”
?
顾一昭没反应过来。
顾介甫却觉得好:“李家不同意,无非是嫌弃木兰地位不高,但若是认作顾家干女儿又不同,我们既不用失去李家这门姻亲——按照规矩李家肯定不愿意再娶四娘子,对那木兰也是极好的事,她婚后要出面与人交际自然是希望娘家越能撑腰越好,甚至会比许多亲生女儿都更依附顾家、听命顾家。”
他越说越觉得这件事好。
顾一昭恨不得击节赞叹:不愧是政客,脑子就是转得快!
遇到这件事,他不是生气祁听莲不敬,也不是担忧得罪了李家,或是勃然大怒于五娘子惹事,而是迅速理性思考,找出了一条最优解。
冷静、理智,绝对剥除情感,像一个人工智能一样快速计算出最优路径。怪不得能年纪轻轻就爬上这样的高位。
顾一昭决定学习他的思维,脑子也飞速转动起来:认了木兰,肯定对木兰和李宾这样苦情人是好事,可前提是木兰愿意面对这样一个并不愿意接纳自己的婆家……
木兰愿意吗?李家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她嫁过去肯定要接受至少来自婆母的磋磨,她对爱情的渴望大于李家吗?
顾一昭不知道。但她也将官场打太极那一套用到了此处:“爹爹愿意给她恩典,木兰若是知道肯定感恩戴德,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只是李家意愿如何还不知道,不如静观其变,万一李家不愿意,我们此举岂不是跟他们打擂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先静观其变。
顾介甫果然很满意:“你若是男儿,成就应当胜过我。”
从顾介甫这里出来,顾一昭总归还是高兴的,再怎么说“殴打祁听莲”的罪责是逃过了,再想起自己说要动手时,陌生婆子都愿意言听计从,可见跟府里仆从搞好关系没坏处,便想着给府里上下仆从增添一点福利——分坛子肉。
古代没有冰箱,像苏州这种大城市还能有肉铺每日购买新鲜猪肉,像在小城市要等好几天才能买到一次猪肉:因为无法保险,城里吃得起猪肉的人又少,所以屠夫要攒一波需求才能宰杀一头猪,否则宰了猪几天卖不出去,不是损失了?
像乡村里则只有过年才能杀年猪吃上一次肉。
所以为了保鲜,民间发明了很多保存猪肉的方法,什么腊肉、香肠、风干肉、腌肉、肉胙。
顾一昭今日要做的就是坛子肉。
要犒赏家里奴仆,除了发钱就是发肉,虽然府里平日里能赏赐他们一盘菜两盘菜,但奴仆们在府外都有自己的小家,自然是希望也能发一点肉。
她叫管事从集市上买来一头猪,随后请灶娘将猪肉肢解切块,借了厨房的地方叫灶娘们腌制起猪肉,猪肉都是用花椒、八角、青花椒、孜然、白蔻、陈皮这些香料磨成粉腌制了一夜,如今正好入味。
旁边山矾道谢:“多谢让我们借用厨房。”
“山矾姑娘客气什么。五娘子能来厨房,那是我的福气,您瞧我这老脸多有光?”李贵媳妇笑,一边递过去个托盘,托盘里盛着菊花酥和几杯话梅饮,“姑娘尝尝,去去热气。”
别说五娘子了,就是煨芋居年纪最小的坠儿来厨房李贵媳妇都会恭维着!谁不知道煨芋居如今有多红?
“不用,谢谢您美意。”山矾不收。
李贵媳妇自然是亲自下场:“哪里有让主人家亲自下场做饭的?”,她起了大铁锅下油。
热油沸腾,里面粉白的猪肉渐渐开始发出滋滋滋的响动,浅粉的瘦肉,雪白的肥肉,都在热油里慢慢融化。
炒熟的坛子肉,便被铁签扎着送入了深灰陶土坛里,再倒入刚才的猪油,一起封存。
每次要吃的时候,就揭开坛盖用筷子扎一块出来。经过冷却后原本透亮清澈的透明猪油变雪白凝固,大块的熟肉块分布其中,一捞一个准。
里面的盐分和花椒能杀菌,猪油又能起到隔绝空气的作用,所以这种坛子肉能吃个大半年都不腐坏。
熟油香料熬猪油的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大铁锅被搬到灶房外头的空地上,一群人围着那锅肉看热闹。
顾一昭将此总结为:太闲了,并且太香了。
古代没手机,大宅院的仆人们做完该做的活计后也闲,灶房里烧猪肉夹杂着花椒油的香气又极其具有攻击性,所以大家吸吸鼻子就都顺着味过来了。
见她们过来顾一昭也不拦着,旁边麦花还兴高采烈热烈招揽大家:“快来看看,一会人人都有份!这是五娘子犒赏大家的。”
园子里诸人都高兴不已。
麦花吸吸鼻子,贪婪闻着猪油浓厚的油香:“小时候村里地主家杀年猪就是这么热闹。”
地主为了积德,会给村里人一人一碗掺了许多水的杂碎汤,汤里炖着萝卜片、白菜叶,可是泛着油花!喝一口热乎乎肥油早已经融入汤里,满口鲜美,嘴巴都泛着油光,有的人故意不擦掉嘴唇那层油光,以示富足。
若是运气好还能碰上碗里有一块漏网之鱼——厨子舀汤时会漏下一两块碎碎的小肥肉。那更是要环顾四周,趁着大人和弟弟不备赶紧裹着白菜送进嘴里,抿在嘴里连咀嚼都不敢多嚼,恨不得多回味几下肥肉的香味。
肥肉软乎乎,咬一下肥油立刻迸发出来,嫩嫩的肉里散发出浓郁的肉香,猪肉怎么这么香啊!
等吃完这碗猪肉汤,就已经开始明年再杀年猪了。
她在旁边申请并茂憧憬,旁边的仆从们已经被她说得哈喇子直流了,家生子还好些,能得几块肉菜吃,但外面买进来的仆从都有个悲惨的身世,所以都有类似经历,所以都能感同身受。
“说也奇怪,进府里也能沾姑娘光吃到不少山珍海味,可都没有那碗猪肉汤香!”麦花奇怪。
顾一昭笑:这就是人会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吧?
她拍拍手:“一会这一锅汤大伙儿都来喝,别到时候撑得肚子疼就好。”
没想到一会寿云姑娘也来看热闹,寿云提拔为云姨娘,看在孩子面上提拔了喜樱做樱姨娘,
她t在府里的姨娘当中最年轻,虽然说话犀利了些,但打了几次交道顾一昭倒觉得她人不坏。
每日里虽然不是要肥鸭子就是要锦缎,但也都在她的吃穿用度标准内,要是遇上哪种东西缺货了问她能不能用同款代替,她也能欣然答应,是个讲道理能听进去话的。
顾一昭觉得明事理就已经很难得了。
再兼之她帮自己在大姨娘之事上说过话,就对她好感倍增,不过寿云姨娘还是独来独往,并不与她们拉帮结派。
此时她被丫鬟扶着搭着手,饶有兴味看灶房里熬坛子肉,
“云姨娘是嫌味道大?”顾一昭抬头看了下风向,的确厨房里的香气很容易被风吹到寿云的住处。
“姑娘将我想成什么人了?难道我是那爱找茬吵架的?”寿云捂嘴笑,“我也是馋这口味道了。”
“云姨娘也馋我们下人的吃食?”山茶好奇。
“若是吃得起猪肉,谁会把女儿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寿云笑。
大家沉默。
寿云却无所谓,笑道:“我是四川承宣布政使司下头的眉县人,不若我来做一个我们天府之国的坛子肉。”
她也来了兴致,也不使唤厨娘,而是将丫鬟将自己袖子挽起来,亲自上阵。
四川坛子肉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做法,虽然都是坛子装肉,但是将猪肘、海参、干贝一起放入坛子,空隙处填入井盐,最后放在炭火上煨烤。
“我们这个唤作盐帮菜,与江南盐商菜又不同,苏扬的盐商菜是耗资巨大的讲究菜,我们的盐帮菜是盐井工人们吃的江湖菜,要更豪爽些,讲究一个挥洒自如。”
坛子肉做好,顾一昭就叫仆从往园子上下发了一回,仆从们都称赞这种坛子肉的法子好。
若是发钱很容易会被上级克扣,就连园子里那些婆子做人家干娘的,都会贪没手里干女儿的钱,还有伸手要的呢。
自从坛子肉后,寿云与顾一昭关系亲近了不少,花开的季节叫丫鬟送了几枝花给顾一昭插屏,还笑道:“我们成都府有花市①,说不定娘子哪天可以去看看。”
平日里指点厨子们做菜也会给顾一昭送些来。
于是顾一昭尝到了许多从未吃过的川菜,菊花牛肉、盐商坛子肉、醋溜鹅、半汤鱼、豆渣鸭子、牛尾汤、干烧岩鲤、冬菜肉饼汤、原汤酥肉、扣鸡、骨头酥、芝麻丸子、姜汁热肘子、蛋皮蒸蛋糕、坨子肉、锅巴肉片。
她大为惊讶:原来辣椒未传入四川时川菜就已经有这么多丰富的品类,而且没有辣椒的川菜还是照样很好吃!
想想又吩咐丫鬟:“送份坛子肉给大姐二姐带过去,再就是将这些菜谱整理下来给她们两人寄过去,京城没什么好吃的,有这些菜谱或能聊以慰藉。”
大姐姐那边捎了信件过来,她要应付韩王府上的家人,还要帮着二娘子出嫁做准备,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顾介甫眼里韩王去世倒不是什么大事,反而能让大女婿从世孙变成世子,女儿变成世子妃,他的亲家地位也更牢固些。
小娘子们眼里却都是心疼姐姐,守孝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特别韩王高门大户,礼仪规范应该更多,说不定现在连吃坛子肉都要偷着吃呢。
【作者有话说】
①明代成都花市,忘了哪本古书记载的,以前去四川博物馆看到的。
抱歉今天晚了半小时,发红包,因为写好的两千字居然跟这部分时间上衔接不上[小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下一章能轻松些。
第66章
祁听莲回家后哭哭啼啼,唤来郎中看病,又与丈夫哭诉。
丈夫先是惊讶于大儿子的心意,等听完来龙去脉后便沉吟:“也不是不行。”
“行什么行?!!”连丈夫都向着自己,祁听莲怒极,“我活着一日,那贱人休想踏入我家门口一步!”
“原本还想看看她若是个好的也能抬进门做妾,谁想到他们不识抬举。”竟然敢羞辱自己!那就绝不让她进门。
“你冷静些。”丈夫哭笑不得,安抚妻子,“咱们儿子自己瞧中,人家丫鬟清清白白在后宅,这谣言传出去儿子的脸还要不要?”
祁听莲果然心虚,可是一转念就又硬气起来:“谁说的?明明是她勾引我儿子!”
“便是人家蓄意勾引,我们儿子中招了,为何旁人不中招呢?”盐运使哭笑不得,他到底还是有几分理智尚存,“你贸然上门就不对。就算本来占理也不占理了。”
“我不上门棒打鸳鸯,难道要看着她嫁进来?”祁听莲倍感委屈,“难道咱家那么好的大郎就要娶个丫鬟?”
“也未尝不可。”盐运使压低了声音,环顾四周后小声告诉妻儿,“上面似乎要有大动向,这时候免不了有人来拉拢我,倒不如说个无权无势的好让皇上放心。”
旁人背地里议论他得势是走了狗屎运,可只有他自己明白因为善于揣测圣上意思:他之前在底层小吏位置上磋磨了多年,早就善于看人眼色。这回他就敏锐捕捉到了圣上的心意。
近来先是圣上龙体欠安,又砍了个御医,还斥责了太子的舅舅,恐怕这病就不是轻病,本就多疑的圣上恐怕会更阴晴不定。
这时候他要牺牲长子的婚事,落一个不慕富贵的评语,说不定能再进一步。
“不成!我可不许!她配不上我家大郎!”祁听莲没想到丈夫与自己的想法不一致,当即气得尖叫起来。
“你冷静些。”盐运使是个妻管严,赶紧柔声劝她,“我其实也不愿意,可这不是儿子喜欢嘛。”
“不许!不许!不许叫她进我家的门!”祁听莲嗓子里还回荡着那口凉茶的滋味呢。
“爹,娘。”就在争执这时候两口子听见了大儿子的声音。
他站在门廊外面,才过来,似乎正好听到这一段争吵,面色也变得煞白:“原来娘说一切随我,都是骗我的缓兵之计?”
“不是,不是。你听娘解释啊大郎。”祁听莲急着慌张解释,但儿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
王二嫂是官眷,顾介甫虽然无法整治她,却派幕僚狠狠警告了一番,连带着也几乎是“护送”母子二人出了府,王二嫂从大姨娘那里搜刮来的财宝锦帛半点都没带走,就连王技的书院也是不能待了,顾家的仆从马不停蹄护送着母子二人回边关。
来时欢欢喜喜,去时却满脸愁容,王二嫂到了边关还想歪曲事实告状,顾家管事就将王二嫂并大姨娘所作所为告知了王家。
王家心里明白,自己要攀附上这门亲戚也就只能靠三娘子和六娘子两人了,自然不敢声张,反而还当着顾家管事的面当场打了王二嫂几耳光,揍了王技好几锤头,还请了族长来开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