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瑟尔收回目光:“同类人很多时候并不依靠财富、阶层甚至学识判断。贵族联姻造成了不少怨偶,平民夫妻也不一定能做到同甘共苦,反之亦然。”
迎面走来一对小夫妻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妻子把孩子送到丈夫的臂弯,丈夫擦了擦被煤油弄脏的手,得意的从怀里拿出刚刚抢到的便宜面包,哄得妻子喜笑颜开。海瑟尔的目光追随着他们,迟迟没有回过头。
“至少在我看来,达西先生和伊丽莎白都是人群中的聪明人,他们有时会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发掘人们表里不一的背面或许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他们都不愿意和愚蠢而自信的大多数人同流合污,只是表现不一样,一个光明正大的表示疏离不喜,一个则更圆滑,其实内心早已形成判断。”所以海瑟尔一直觉得他们是结婚后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什么,能回家和对方分享相似观点的天选伴侣,因为和他们拥有同样特质的人少之又少。
兰开斯特更想了解的是海瑟尔自己:“那你呢?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嘛…”海瑟尔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难在简历和面试中清晰的描述自己,按部就班的完成每一项任务让她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模糊的NPC。但是变化已经发生,她在这里逐渐拥有了自主权,以及随之产生的真正想做某件事的欲望,有了想了解的人,不再被动的用某些并不感兴趣的事填满空白的时间。
“我可能是个正在逐渐发掘欲望和目标的人吧,但由于时间太短,还没办法清楚的看到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兰开斯特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很想伸手把她挡在脸侧的细碎头发挽到耳后,好像这样才能更清楚的看见她的脸。
“那我觉得,我们也是同类人,不是大众化的同类人,是弥足珍贵的同类人。”
海瑟尔不置可否,兰开斯特知道她太多事情和想法,但却总是很少提及自己,他像一个吝啬于提供线索的谜题。
他们打算从前面的弯道转向,离开这条街回到正路,在接近路口最后两百米的时候,前方突然爆发出剧烈的争执声,随后是一片混乱。
海瑟尔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兰开斯特一把拉住了手,揽着往后退去。
“太危险了,我们换一条路离开这里。”
他们逆着人流往回走,吼声和器械碰撞声像海浪一样从身后追着涌来。太阳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晚霞被湿冷的雾气替代。
“你们这群吸血鬼!死后该进地狱的东西!”
男人粗壮的喊叫夹杂着女人痛苦的哀嚎让海瑟尔隔着兰开斯特的臂弯控制不住的向后看去,路口已经冒起了浓烟,模糊不清的混乱中有满脸鲜血的人从内围被挤出来。这让她心脏停跳了一秒钟。
再往前一点就是刚刚经过的上一个路口,从这里转过去虽然要绕路,但也可以很快回到正道。整条街的人似乎都已经聚集在了混乱中心,以至于他们跑着跑着周围就只剩零星的几个人。海瑟尔不敢掉以轻心,仍在狂跳的心脏预示着一切还没有结束。
果然,路口突然冲出个举着铁锹的年轻人,他的目标本来和其他人一样,却正好碰见了这两个穿着显眼的落单的富人。
富人啊,都是富人啊,那就没什么不一样,全是应该报复的对象。
他一秒都没耽误就朝海瑟尔冲过来,眼睛红得像烧红的铁,海瑟尔吓得屏住呼吸,本能的想后退,那把铁锹却已经近在咫尺。
年轻人抡下铁锹的手因为眼前这双惊恐的清澈眼睛迟疑了不到半秒钟,不过也只有半秒钟,因为半秒后厚重的天鹅绒外套扑面而来,击中他的铁锹,“哐当”一声闷响,铁锹脱手的力道震得他踉跄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抽出腰间锈迹斑斑的匕首再次冲上来,这次他不再迟疑。
下一刻,他痛得闷哼一声,手臂像被焊死在铁架上一样不得动弹。
海瑟尔脱力的靠在旁边的墙壁上,看着兰开斯特拇指猛地下压,匕首砸在地上,溅起的泥点弄脏了他衬衫的下摆。兰开斯特的袖口卷到手肘,暴起的青筋从腕骨一路爬向小臂,在苍白的皮肤下突突跳动,带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感。
兰开斯特没有继续动手,带着沉重压迫的视线扫过年轻人仍旧不甘心的脸庞:“看清楚,你的敌人在前面,无差别攻击只会让你葬身在自己的怒火里。”
他松了手,年轻人踉跄后退,捂着手腕发抖,看他的眼神像看鬼一样。
兰开斯特弯腰从墙根捡起海瑟尔掉落的手套,没有理那件裹着铁锹的外套,温热的掌心严密的压住她颤抖的手。
“走了。”
他们很快离开不见天日的暗巷,回到正街。这里依旧和一个小时前一样平静、祥和,带着新年伊始的轻松喜悦。海瑟尔回头望去,背后的窄路干干净净空无一人,刚刚发生的一切,那些血腥、暴力、反抗都好像被遗留在某个被隔绝出去的世界里,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一个街区以外的地方。
兰开斯特松开了牵着她的手,一辆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第61章 重返伦敦23
“你还好吗,兰开斯特?”
海瑟尔刚坐上马车就迫不及待靠过去,之前时不时被挡住视线,没办法确定兰开斯特有没有被匕首戳到。她忧心忡忡,那把匕首生锈得那么厉害,要是不小心被割到了,说不定会得破伤风。
兰开斯特
很满意她的亲近,任由她上手到处扒拉也不出声。一个小时前她故意疏离转移话题的模样让他耿耿于怀又极为不安。
等到她终于检查完两只手臂,兰开斯特才打算开口安慰。不过还没等他说话,他紧急转头,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
海瑟尔看着他黑着脸懊恼的样子不由浅笑出来。兰开斯特这会儿身上只剩一件白衬衣,刚刚从脏兮兮的巷道穿出来蹭上了不少灰,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耷拉着,整个人恹恹的,像一只吃瘪的大狗狗。
兰开斯特看她笑了,也放松下来,从马车座位底下拽出一件黑色的长袍胡乱裹上。
海瑟尔笑过之后心情松快了很多,这才问道:“刚刚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伦敦现在也这样乱吗?”
兰开斯特学着她的样子仰头靠在后壁上:“估计是执行法警要没收欠租的人的房子以及其他家当,这才引起那些工人的愤怒。”
海瑟尔:“现在伦敦的薪酬水平那么低吗?还是房租太贵?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交不起房租?”
兰开斯特一点一点耐心的解释:“以正常的薪资水平付这条街上的房租是足够的,恐怕是之前的工厂倒闭欠薪,导致他们没钱支付。他们会先去普通法院告工厂主欠薪违约,但是如果工厂主已经转移财产,那就还需要去衡平法院申请禁令冻结财产。衡平法院要经过“书面质询”、“宣誓作证”等一系列复杂流程,且由于制度原因案件积压严重,没个三五年根本不可能结案。在这个过程中,也许他们已经被房东起诉到普通法院,普通法院只管执行,就会直接派人上门来暴力执法。”
海瑟尔紧锁眉头:“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们会那么生气。明明是衡平法院效率太低,再加上普通法院不结合其他案件综合考虑就直接执法,最终却完全由无辜的人承担了全部损失。”
兰开斯特盯着她皱成一团的精致脸庞,心里很难形容是什么滋味。
“衡平法院和普通法院两个系统的脱节,是存续多年的历史遗留问题。其实…过去的一周我在忙的就是这个,有内部消息表明看不见的手正在推动这两条线打破壁垒、合并改革。”他不擅长做戏,只能逃避似的错开视线:“你之前是不是不想听我在忙什么?”
海瑟尔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一丝僵硬的委屈:“啊…我就是…”她受到了良心的拷问:“哎,我就是怕发现你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搪塞我,我总是不能彻底搞懂你,有时事后发现一丝不对劲,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兰开斯特终于明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了:“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之前没说实话。我确实不是缺业务的律师,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的动机,想多找机会和你联系,没想到却弄丢了你的信任。”
他的话太过直白,海瑟尔红着脸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嘘,别说了,我知道你在做有意义的大事了。其实之前我并不在乎你是否隐瞒了什么,我侄女曾说达西先生告诉她你在伦敦有不寻常的人脉网,她让我小心你别有所图。那会儿我不在意,因为我们没有真正见过几面,我只把你当作合作伙伴,盟友。”
海瑟尔谨慎挑选了这两个词,兰开斯特敏锐的联想到了她的未尽之意,她的意思是他们现在已经不仅是盟友了,也许是真正的朋友或者是什么他更想要的关系。兰开斯特一边阴暗的高兴着,一边更加焦虑真相暴露的那一天,两种心情煎熬下,他只想把乱说话的达西抓来出出气。
海瑟尔接着说:“总之,你要专心做好你现在在做的这件事。我想那些法官大人们,那些顽固不化的既得利益者一定会拼命的阻止你,他们会排斥异类,只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他们不一样吗?”
不,他和他们一样,他在主观上并不感兴趣压榨平民售卖特权,但在过去的十年中,他眼睁睁的看着这艘巨轮把诸多不公深埋海底,却从未想过做点什么。甚至这次,他想推动改革,也不过是因为现行制度下大法官执行者的角色太重,太多零碎的事堆满了他的日常表,让他没法继续扮演一个四处搜寻业务的闲散律师。等到他大刀阔斧的把两院合并,他仍旧是幕后的最高掌权者,而且还能从繁重的日常业务中抽离。
兰开斯特顶着海瑟尔正义的目光难得开始反思自己。“你总是这样善良,心怀怜悯。”
海瑟尔瞪大眼睛:“我没多善良,更不是怜悯他们。我和他们从不是毫不相干的两个群体,我无法高高在上的同情他们,或许“共情”会更准确。”
“而且,你确实和其他出身优越的人不一样。虽然你比很多贵族更有那种特殊的气质,但你并没有像他们那样把穷人当作低值易耗品。你保护了我,却没有置那个年轻人于死地,你在内心里绝对和他们不一样。”
马车停下,到家了。兰开斯特却没有动,他的目光密不透风的包裹着海瑟尔,一直把她看到耳垂都要滴血了,才终于开口:“我希望有一天能配得上你的评价。”
兰开斯特说完打开了车门跳了下去,向海瑟尔伸出手,他的语气在寒风中格外温柔:“已经派人去会场通知你的侄女了,会有人负责在结束后安全把她们护送回家。今天经历了一点小意外,别多想,别担心,早点睡觉。”
海瑟尔搭上他的手,感受到了可靠的力量:“我知道,你也小心。”
“哦对了,”她走了两步又转身看向那个目送她的人:“梅森夫人邀请我参加下周二的假面舞会,在科文特剧院顶层宴会厅,是慈善舞会。如果你有空,可以来找我哦。”
说完她不再回头,提着裙子三步并两步跑进了家门。
兰开斯特看着她轻盈的背影自言自语:“假面舞会吗?那我是一定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伊丽莎白就要跟随卢卡斯爵士启程前往夏洛特家了。
“莉齐,帮我把这封信带给夏洛特吧。”
伊丽莎白很好奇姨妈写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姨妈什么时候和夏洛特关系这么好了。
海瑟尔解释道:“是送给她的新婚礼物,还有她认识的一位伦敦的故人托我转交的东西。此外,我想和她合作种植一些植物,所以写信去问问她的意见。”
“植物吗?让夏洛特负责?”
“没错。”海瑟尔从信封里抽出一包种子:“最近芳疗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不过最火爆的还是玫瑰和天竺葵精油。可惜它们都需要在温室种植,我在伦敦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郊区那几家温室种植园最近又有了坐地起价的趋势。我考察过了,亨斯福德郡土壤适宜,离伦敦也不远,若是夏洛特愿意,我再派人过去指导搭建温室。种花是体面的爱好,且利润极高,夏洛特若是打着为教区群众做慈善的名头,柯林斯先生会支持的。”
伊丽莎白明白了,这可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夏洛特一定会愿意的,等确定了消息,我尽快派人送信来。”
海瑟尔拥抱了侄女,指挥人帮她把满满当当的箱子固定在车顶上,又对等待的卢卡斯爵士表示了感谢。
“卢卡斯爵士,这次时间匆忙,来不及邀请您来我家里做客,等下次有机会一定提前邀请您。”
卢卡斯爵士看着这栋地理位置优越的精致洋房,连声答应,不难想象,等他回到朗博恩后所有人都会听说劳伦斯夫
人的新房子了。
海瑟尔目送马车远去,回头对玛丽说:“昨天后面进展的还顺利吧,我昨晚太累了把你们两个单独留在那里。我真该好好向达西先生道谢的。”
玛丽摇摇头:“姨妈你快进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后面的事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不过你暂时没法向达西先生道谢了,因为他也离开伦敦了。”
“啊?他去哪了?”
玛丽沉吟了一下:“我忘了地名,应该也不太远,说是要趁现在不忙去看望一下他的姨妈。不过我觉得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借口,昨天怀特小姐和怀特太太的攻势太强,我看达西先生都有点招架不住了,说不定是想避避风头呢。”玛丽笑得像只小狐狸。
去看望姨妈,那不就是柯林斯先生的女恩主凯瑟琳夫人嘛,好嘛,这不就是和伊丽莎白同一个目的地,没记错的话,经典的第一次表白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海瑟尔决心隔几天就给伊丽莎白写封信,虽然不能到达现场,但能第一时间看上转播也不错。
“走啦,玛丽。我也不累,我们去沙龙看看,马上就要正式营业了呢。”
海瑟尔最近也算得上春风得意了,认购会圆满结束,芳疗沙龙也逐渐打出了名声。每天越来越多帖子送到帕丁顿12号,海瑟尔挑了几个下午茶聚会呆了会儿,就认识了不少贵妇。除此之外,海瑟尔和班克斯夫人在新贵太太圈名声大噪,还有人称她们为真正为女性谋福利的先驱、植物学女王,不过就不知道是不是有班克斯夫人找的水军了。
不过,虽然老牌贵族光临沙龙的少,但这并不代表她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海瑟尔在本周推出便携香膏盒,以蜂蜡为基底混合植物精油,既能当护手霜还能抹在手腕上当淡香薰,班克斯夫人和梅森夫人都帮忙在贵妇茶话会免费赠送了一波,海瑟尔已经收到了三四封询问如何定制礼盒的信件了。
她准备在明天晚上的假面舞会上继续不着痕迹的推广,那些贵妇有的是钱,价格定高一点她们反而更心动,这条线营销好了利润或许比门店服务还高。
海瑟尔正在窗台前斜靠着逐一阅读信件,上午的阳光斜落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个还未出嫁的少女。
詹森太太把熨烫好的礼服挂在角落的衣架上,就打算悄悄离去,打开房门的时候她看了眼海瑟尔专注的侧脸,轻声说道:“夫人,礼服已经按您的要求准备好了。衣柜最下层第三个箱子里有您之前在法国购置的面具,我上次检查过还仍旧完好、毫无暗沉。”
海瑟尔头也没抬的回应道:“我和玛丽约好下午去逛街顺便买个新的,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了。”
詹森太太停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只是那是您最喜欢的面具,伦敦也不一定买得到这样符合心意的定制货了。”说完没再多嘴,安静的退了出去。
海瑟尔从书信里抬起头,望向关上的房门,詹森太太从来不在完成妆造的时候多说一句话,一直都是她决定什么詹森太太就二话不说的执行什么,除非她非要询问旁边人的意见。詹森太太明明知道她要在今天下午逛街的时候挑选面具,这是她在早餐餐桌上和玛丽讨论了不下十分钟的话题。
海瑟尔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从窗台滑下来,光着脚走到衣柜前。
那个箱子放得很靠下,海瑟尔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不起眼的灰色箱子从最下层拖了出来。或许是最初整理的时候发现这里面没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是劳伦斯伯爵收集的摆件、木雕,真没钱了才需要用到这些东西拿去换钱,所以这个箱子之前一直扔在加德纳家的仓库里,后来又摆在了新家最不显眼的地方。
面具在箱子中间一个小盒子里,看起来确实值点钱,金灿灿的面板上镶着些红宝石碎钻,一根钻石长链从左边垂下来,可想而知戴上去会是怎样的摇曳生姿。
可是海瑟尔不喜欢这样太过隆重显眼的东西,她把面具重新放回了盒子,还是打算下午再去买一个新的。
就在准备关上盒子的时候,海瑟尔突然发现这个盒子的设计不太合理,明明从外面看盒子的高度放下面具绰绰有余,可是关上盒子的时候就会发现面具几乎是顶着盒子上盖的,连一丝多余的空间都没有。海瑟尔想起和兰开斯特一起在后山发现的雪茄盒子。
盒子底部垫的太高了。
她没多犹豫,把面具重新取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就拿起一旁的剪刀,沿着底部红丝绒内衬剪开。
“上帝啊!”海瑟尔小声惊呼。这里面居然是一打压得厚厚实实的信件,这样特地藏起来的信,肯定涉及重要的辛秘。
好在这是自己的房间,没有主人的同意不会有人直接进来。海瑟尔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心的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信封。
这封信保存得很好,没有一丝潮湿或暴晒的痕迹,只是它的封皮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落款,就好像生怕暴露什么信息。
海瑟尔好奇的打开信封,想看看到底是谁写给原主的信值得这样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