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完,岳知语踌躇着不知道怎么跟于行开口呢,于行就跟承平窜出去跑没影儿了。想也知道肯定又去老圭那里了。回回沐休回来,吃完饭总要去老圭那坐坐,他也算是于行的师父了。
虽然岳知语对老圭有些看法,觉得此人神出鬼没,又不是正统武学出身,怕教坏了儿子,可到底人家是将所有本事尽数传给了于行,让于行有了傍身的底牌。而且时人都讲究尊师重道,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亦从没阻挡于行去找老圭。
等到暮色十分,两人才踏着夜色归家。吃完饭,二人就在书房里看杂书。
岳知语借着个理由将于行叫到前厅去。见四下无人,他才犹豫着怎么开口跟于行说啊。
于行见他爹避开别人,神神秘秘的将他叫来前厅,来了半天吞吞吐吐的又一个字也不说。这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家里的难言之隐也就那么一件事。聪明如他立刻想到了什么,于是不等他爹开口,他先善解人意的道,“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要说我生母啊!”
岳知语被儿子这神来一句问的愣住了。他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他就是要跟他聊聊他的生父、生母啊!
见父亲表情明晃晃的写着他猜对了。他也觉得自己真是个大聪明,一猜就猜到了。于是他又说道,“爹,不管我那生母是谁,就算她来找我我也只认我娘,生恩不如养恩大,倒是你当年惹的风流债,害的两个女人为你伤心难过,你以后要洁身自好啊!”
什么两个女人为他伤心难过?
他算听明白了,合着小儿子一直以为他是自己跟外面的女人生的,他以为是外面的女人找来了!
他谢谢他脑补这么多有的没的。
于是他沉声道,“家里就你娘一个我都拿不住她,还两个女人,我哪有那大本事呀!你可真瞧得起我!”
“那为什么外面都传你在舟山府陪我二哥科考的时候跟外面的女人生了我?”
“呸~那都是外人胡吣的,你也信?”
于行一听,两只眼睛亮的跟星星一样,一脸兴奋道,“我就说嘛,我跟娘长得这样像,我们怎么不是亲亲的母子呢!爹你早跟我说明白啊,害我瞎想了好几年。”
岳知语听后,面上一脸苦涩。他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张了好几次嘴,最后才逼着自己出口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舟山府的事吗?你记不记得有个杂技班子?”
于行面上有些懵懵的,“什么杂技班子,不记得了。”人天生会对令自己难过的事情选择性失忆再说那时候于行只是个两三岁的小童,不记得是很正常的。
岳知语缓了缓才语重心长的说道,“我今天给你讲个故事,既然你不记得,这个故事我们就从头说起吧!”其实他所知道的于行的身世还是从沈望秋口中听说的。
于是他从先太子说起,娓娓道来一段尘封的旧事。故事跌宕起伏,于行听着津津有味,待讲到有一个赶考的书生路见不平,见到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被杂技班子殴打,逼迫着爬高高的梯子时将他救下。于行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他以前做噩梦的时候总梦到有一个长长的梯子,他要爬的好高好高才不被人打~等他回过神来,父亲已经讲到书生带着小童回到书生的家乡,于是他有了养父养母,有了宗族血亲。他聪敏好学,比他状元哥哥都厉害,顺利的进了书院,也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状元哥哥?在大魏状元都是有数的,两只手就能扒拉过来,而他刚巧就有一个状元哥哥,聪明如于行,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似一把利剑一样直直的望向父亲。
就在这眼神中,岳知语回望过去,眼里充满了怜惜,哽咽道,“我就是那个养父,你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爹~爹~你别跟我开玩笑~”少年眼里噙着泪花,眼神立时染了惊惧之色。
岳知语双手搭在小少年瘦削的肩膀上,这么小的孩子,告诉他这些,不止要了孩子半条命,也要要了他的老命了。
可是皇上的人可能即刻就到,他不嘱咐好,孩子无人点播再说错了话或是做错了事,惹来皇上厌弃可怎么办。毕竟天家的亲情可是稀薄的很呐!更别提这半路杀出来孙子,能有多疼惜,有一二怜爱就不错了。
于是他硬起心肠,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没跟你开玩笑,你生来就是太孙,身份贵重,你的生父是先太子,祖父是当今圣上。”
“不,我父亲是岳知语,祖父是岳勇毅,我是岳于行。”他抱着父亲的腰抽泣道,“爹我不要当太孙,我是你的孩儿,我以后会乖乖听话,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见父亲不为所动,他两串泪珠又滚落下来,“爹~我不要当生辰是父母忌日的孩子~”
一句话激的岳知语心像被活刨出来一样,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温热的液体从喉咙里喷薄而出。于行就见他爹突然毫无征兆的吐出来一大口鲜血,面上一片苍白,他失声道,“爹~爹你怎么了?”
第283章 拜别 看着父亲嘴角上挂着的殷……
看着父亲嘴角上挂着的殷红色的血迹, 于行心里满是忐忑,“爹~你别吓我,我听你的话, 我去当太孙, 你不要生病好不好。”
岳知语怜爱的摸着他的头发,十岁的小少年头发乌黑油亮,一看就被养得很好。他慢慢说道,“好于行,爹知道你不愿意去。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三皇叔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必定会找到你杀之而后快。天家可不认血脉亲情, 只有成王败寇。
在那之前,被皇上接回去做回太孙, 背靠皇上跟皇后娘娘, 咱们才能争来一线生机。是爹没用,做不了你的倚仗, 保护不了你。”
“爹, 你别这样说自己,你是最好的父亲。”他哭的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跟小猪一样拱在父亲怀里, 将自己脸上抹得干干净净。
岳知语本来心里很伤感, 被他这样一拱, 才有了一丝笑模样儿,这习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一点儿没变。
他不忘嘱咐道, “你要记得,你在宫里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你的祖母皇后娘娘还有春晖公公。春晖公公就是那个之前来咱家小住的沈爷爷。”他又嘱托了一些别的,把皇后娘娘提到的, 自己能想到的都嘱托了个遍。
“爹你放心,皇上派人来接,我就乖乖跟着回宫。”他已经十岁了,他知道他爹已经尽力给他周全了,如今去都城是最好的出路。
而且在爹提到那所谓的三皇叔磨刀霍霍而来时,他立时想到的自己这等要命的身份,等着那劳什子三皇叔来,杀自己也就罢了,到时候难保不累及父母和族人。
岳家收养了他,这份天大的恩情他无与为报,万不能将整个宗族拉入危险境地。再说他从小在岳家庄长大,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他不能让坏人来祸害他的家。他必须站出来保护他的家园。
想到了这一层,小小少年的脊梁像小山般挺了起来~
跟岳知语猜的不差,他刚跟于行说完转天就有人在暮色下敲响了他家的门。
门房进来通报说二少爷都城的朋友路过此地来看望老爷。岳知语想着儿子在外地为官,他朋友来看自己?还是都城来的,现在一听到都城他就条件反射觉得跟于行有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心里疑惑,他嘴上还是让下人将客人先迎到前院厅堂,既然是儿子的朋友总不能一直让人在大门外杵着吧!
待见了来人,见对方身高八尺,身板笔直,长得也是相貌堂堂,隐隐透着官威。听着他与展哥儿颇为熟稔的样子,连儿子的喜好都了如指掌,貌似还真是展哥儿的官场好友,许人家就是恰巧经过此地,这样想着他心里才渐渐放下警惕。
若是岳展在当场他一定会一眼认出眼前这个人不是章君屹是哪个。
要论惊讶,估计没人能比章君屹更惊讶了。谁能想到,查来查去,查到好友的老家去了。这世上的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太孙竟然可能流落到了岳展家中。而且他一路探查方知当年是好友岳展从那杂技班主手里将太孙救下。得亏他将太孙救了出来,不然不定太孙要遭多少罪哩!那些罪想想都可怖。
若是流落到了那普通人家,未免风声泄露,他直接卷走太孙了事,而且知道的越多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可对方是好友的父亲,他看在岳展的面子上也不能这么草草行事。况且整个岳家庄随处一打听就知,这位岳老爷对太孙可是极为宠爱,不止岳老爷,整个岳家都对太孙不薄。这样悄无声息将人带走,家人醒来发现人不见了,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从此牵肠挂肚,未免对人家太过残忍。
于是思虑再三,他才一人一骑以岳展好友的身份敲开了岳家的大门。
岳知语本人其实极为风趣,只要不讲科举,什么他都略懂一二,他与章君屹聊起两地的风土人情来,也是侃侃而谈,两人相谈甚欢。章君屹见岳展父亲逐渐新任了他,面上似是放下了戒备。这才将说到了今日来的目的。只见他环顾周围,对岳知语道,
“岳叔,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有些要事想与您相商。”一听这话,岳知语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
他面上不显,只挥退下人,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章君屹这才开口道,“岳叔,其实今日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索性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了,六七年前你家是否在舟山府收养过一个在杂记班子卖艺的小童?当时那孩子看上去两岁左右。”
岳知语心下一沉,暗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面上一脸警惕的瞪向对方,“你问这个干嘛?”
章君屹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亲戚家丢过一个孩子,是被人贩子拐走的,我顺着线索查查到此地,也是巧了,刚好查到岳叔家。”他总不能说出太孙那要命的身世,宣之于口是会害死人的。所以他临时编了个理由。
既然回去才是于行最好的出路,他如今为了他也要放手了。他攥紧的拳头松了,缓声道,“丢了孩子的心情做父母的都理解,所以我也不瞒你,确实有这么回事,当年岳展在舟山府参加举子试,带回来了个孩子,那孩子可怜,刚来的时候瘦的皮包骨头,身上还遍布鞭痕,在杂技班子吃了大苦了。”说着眼角都泛起泪花,不知道是为他儿小时候受的磨难痛心还是为分别在即而难过,亦或是两者都有。
说着他话音一转,“不过那孩子是你们家丢的也未可知。我辛苦养大的孩子,若不是你家丟的,必然不会舍出去,他是我的命根子。”
“孩子出生时右眉峰上有一颗黑痣,后腰处有一块枫叶形状的青色胎记,唤名于行。不知能否对上?”
岳知语沉默半响才酸涩的回应道,“是了。”虽然查到了,可直到听到对方的信息跟他对上,章君屹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岳叔,可否~可否让那孩子过来一见?”他看出对方的不舍。但是职责所在,他必得第一时间见到太孙。
岳知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他下晌出去了,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归家了。”
“他自己出去的吗?没人陪着他吗?”
“没有,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做父母的哪能处处跟着。”得到这样的回答章君屹蹙眉望向窗外,他下意识的开始担心太孙的安危,只能不安的在屋里踱着步子焦急的等着小主子回来。
于行可不知道有人惦记上他了。他此刻在老圭的家里,他是来跟他拜别的。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能明显的感受到老圭努力的将他的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他。这么多年下来,保命的本事学了不老少。如今那边不定哪一刻就要寻来,他要跟着回都城,再见面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他走之前如何也要来跟他拜别。
老圭对他的到来也很诧异,现如今他在岳麓书院求学。每回沐休他都会在他这待一下晌。这回也不例外,昨儿个刚来了。不成想今天下晌又来了。
“怎么了,这是?”知于行莫若老圭。他一见于行这幅样子他就知道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听得老圭这样问,于行低着头抬都没抬,而且他的头因他发问又低了低,让老圭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听他略带鼻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老圭,我要走了,我~我家人来接我了。”
“家人?什么家人?”老圭追问道。
“我现在的家其实是我的养家,而我的~我的亲祖父,他要派人来接我了。我很快就要离开岳家村了,今天来是提前跟你拜别的。”
他的亲祖父?那不是龙椅上的那位吗?他竟寻来了?老圭面上表情瞬间有些僵硬。
“那~那你想回去吗?”
“没有想不想,这是唯一的选择。”稚嫩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果决。
他的话点到为止,他不能跟老圭泄露太多。因为不想让他为他担惊受怕。
老圭听后,面上浮现出一股离别的忧伤,他以为他们来日方长,原来跟平日一样的某个普通的某个午后已经到了分离在即。
他长叹一口气,“老夫把毕生学到的本事都已经教给你了。只有一样,我一直没教你。今儿我把这个也教了你,才算圆满。”
于行就看着老圭从里屋取出他那宝贝一般的药箱,从里面里拿出十几味药摆在桌上。
“我这次教你的是比鹤顶红还毒的一种毒药,名曰无妄。它无色无味,让人防不胜防。中毒后亦没有解药,一旦服下,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看好了~老夫只教一次。”
说着老圭开始手下不停的依次往药臼里放药,捣药,过滤,又加上几味药作用,一直到一个时辰后,老圭手里就成型了一个白色如黄豆大小的药丸。
“别看只这么小小的一粒,将它溶化后足可以药死百十号人了。”
于行听后眼睛睁得大大的,果然浓缩的才是精华呀,这个药可真歹毒。
“当年老夫制成此药,被奸人蒙蔽拿了去,以至于铸成大错,现在那药老夫不确定那歹人手中是否还有剩余。”
第284章 少小离家 “你只需记得以后日……
“你只需记得以后日日佩戴这个香囊。”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青竹色的香囊递给于行, 叮嘱道,“若是有人要暗害你,必然会将此药化入水中, 一旦溶化, 这个药遇到这个香就会显出红色。”
于行将那香囊放入鼻尖嗅了嗅,说不上什么味道,还怪好闻的。他直接当着老圭的面就将那香囊悬挂于腰间。
老圭见此满意的点头,但是随之他语气一转,“我也不瞒你,当年先太子就是死于此药之下, 而且此案至今未破。”
于行听到这里,眼里不可置信的看着老圭, 又看看桌上的药丸。
“你~你一直知道我的身份?”世上不可能有那么巧合的事, 老圭跟他本无关系,却精心教他这许多年, 而他的药丸刚好害死了他生父。
他说完就见老圭脸上悔恨交织, 断断续续讲起当年的事来,可能是太过痛苦,他连嘴唇都是哆嗦的, “是, 当年我被师弟蒙骗制出这歹毒的药来, 不成想他拿去竟是用此毒死了先太子。可不管怎样药是从我手里流出去的,先太子的死我有逃不开的责任。
是我~让大魏失去了未来贤主, 你不知道先太子当年品德高洁, 仁厚博雅、礼贤下士,在百姓中声望极高,终是~终是让我这一粒毒药断送了。
我是大魏的罪人, 当年我本想以死谢罪的,可被人救了没死成这才苟活下来。至于那救我的人就是你后来的二嫂陈江冉。
我死过一回,身体就不太好了,还是她跟我说冬日北地太冷不适合休养,而她之前来岳麓书院看望弟弟,发现这里风景极好,就是到了冬日也不冷,我才来到了济阳县,没成想于街上窥见你的面容,你知道吗你跟先太子简直一模一样。于是我从你这里往上追查,查到你竟然真的是先太子唯一的骨血。
我没别的本事唯这一身隐匿之术还算看得过去,想着你以后可能会用到,教给你也算是赎我这一身罪孽了。这才隐居在此多年。”
听到老圭说完,于行久久没有接话。他就说天上怎么有那么多馅饼,回回砸到他头上,他被二哥相救掉入了岳家这个福墩子里已经是极幸运的事,又白得一个倾心相授的师父。原来万事都是有因果的,老圭与生父的因,果报到他身上了。而冥冥之中又自有天意,若不是他二嫂救下老圭也就没有这段师徒缘分。
他说不上来自己心里什么滋味,恨命运的无常,让他出生就经历了常人一辈子没有的曲折,又感慨无常的命运,让他因缘际会间有了帝王家终其一生也不会拥有的温暖的家,有了血脉至亲,相交挚友,恩师以及宗族。
所以他到底是该恨命运的剥夺还是感谢命运的馈赠呢?这个问题对只有十岁的他太难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