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摇摇头,他把拆开的信纸递给庄始:“他要和我见面,就我们两个人。”
庄始一目十行地看完,塞给身边的任恒,信纸一个一个传看完毕,人人脸色微妙。
邵君正最认真,拧眉道:“如今我们既然能攻下忠、景州,就没有必要冒险。”
任恒沉默不语,他看出面前的上司显然有不同的看法,准备等中宗开口再劝阻。
孟跃先要把那张纸盯出花,似乎很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另外几个亲近的将领则凑在一起,蹲在孟跃先背后,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读。这些人都是从义学毕业,只会打仗,并没有什么文化,对楚山这封由手下文臣润色过的书信看得一知半解。
庄始……
庄始忍不了了:“大人,你不会真要去吧?”
任恒:“……”他轻咳一声,觉得这句话太不委婉,也太不给顶头上司面子。
庄始莫名其妙回头:“你病了?病了让神医给你看看。”
任恒:“……”没救了。
中宗没有生气,气定神闲地把信纸从孟跃先手中取过来,折了三折塞进袖子里:“是想去见他一面。”
邵君正的身子有些急切地往前探了探。
任恒拨开面前的人,无奈道:“大人,他降与不降,不在这一面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中宗看着他:“我知道定远你的意思,不过此人……”
他略作思考,挑了个好听的词:“较为率真。我当然也会做好准备,不在阴沟里翻船。”
任恒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大脑又开始嗡嗡响。他定了定神,一脚踢在庄始身上:“那就叫庄元初清扫四周,别让他偷偷带人,咱们大人……”
他想说周涉的儿子太小了,还不顶事。想想觉得实在太晦气,于是咽下去,正要重新起个由头,便见中宗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万分真诚地说:“一切交由定远做主,我非常放心。”】
俞岁生问:“大人为何要见楚山?”
他当然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楚山早晚要输,这么做除了给自己增加风险,还有什么用?
作为未来的当事人,周涉翻了翻白眼。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算是看明白了,未来的自己有非常强烈的英雄主义,按这么个状态,居然没死于非命才是最奇葩的。
心里虽然这么想,他嘴上说的却是:“楚山平民出身,却能让数州百姓追随,这人是有本事的,当然要去见上一面。”
俞岁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真是完全不能理解,但大人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楚山主动提出地点由中宗挑选,于是他们约在城外一个竹亭中见面,视线开阔,埋伏的概率大大降低,大家都很安心。
楚山一身布衣,面前的桌上摆着两瓶酒,他已经自己拿起一瓶,开始对瓶畅饮。
“我还没到,你先喝上了,这酒当真如此美妙?”
楚山手上一顿,循声望去。亭外不知何时站了个青年男子,也是一身灰白的衣服,见他看过来,便笑了笑,阔步走到他对面坐下。
楚山还是第一次看见周涉。
他上下打量着对方,觉得这人和传说中的似乎完全不一样。
自从小报广传南北,牛皮广告满城乱贴,他周行远的形象已经逐渐变成了爱民如子的仁君与怒斩奸邪的青天混合体。
早年那点爱杀人的爱好,都已经烟消云散在众口夸赞中。
所以他还以为会看见一个龙行虎步、气势磅礴的中年大汉。
然而周行远的确高大,也的确气势磅礴,却和大汉沾不上边,单看脸甚至十分优雅。
然后他就看着对方单手拎起酒壶:“的确是好酒。”
很不优雅地喝了一大口。
楚山沉默片刻,正想说话,中宗的动作就停了下来,朝他笑笑:“百闻难得一见,将军果然如传闻一般。”
楚山看看他,咧嘴笑了:“传闻我爱杀人,与大人十分类似。”
两个爱杀人的家伙坐在一起,中宗脸色认真:“我要谢过将军,当年运粮北上,帮了我大忙。”
他说的是北狄南下,何赵结盟时,楚山主动提出要帮他的忙,最后人虽然没到,粮草却准时送达,押送粮草的人,正是此时已经死去的柏安。
“我读书虽然少,也知道先打外敌的道理。”楚山不以为意,“我恨达官显贵,可不恨这天下百姓。”
“将军大义。”
“不如你。”楚山沉声道,“大人镇守明远关数年,功高劳苦。可如今咱们是敌人!我知道自己败了,你难道不怕我一刀,就破了你这几年的功业?”
“哈哈哈哈——!”回应他的是一阵笑声,“楚山啊楚山,你要杀我,这句话就不会说出来!”
中宗摇着头,笑得楚山脸色微变。然后他抬起头,却忽地握着了楚山的手。
楚山一激灵,险些将手抽出来,紧接着他就听见中宗诚恳的声音:“将军是当世人杰,亦可守护一方。今日我来赴会,实在是欣赏你这一身本领,若无用武之地,岂不可惜?”
楚山盯着中宗的脸,满脸情真意切,惺惺相惜,完全看不出半点表演的痕迹。】
第56章 兄弟
【楚山一时连满身的鸡皮疙瘩都忘了,慨然长叹:“胜败有命,天命不在我!”
言下之意,你只是占了天命的便宜,还真不一定能胜过我!
“可你已经不想打了。”中宗似乎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笑笑,“天下重归宁静。大动干戈,也不是你想要看见的。”
楚山当然知道。
可他也知道,但凡还有机会,他一定会打下去。
“你能给我什么?”
闻言,中宗缓缓松开了他的手。在楚山的目光中,他道:“你能活下去。”
楚山:“……”
“若由我攻破忠州。”中宗平静地说,“你连这个机会都不会有。”
好像是他的赏赐一般。
楚山性情率直,讥讽道:“那我还得多谢你了。”
中宗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忽地从身侧掏出个木盒,盒子不重,看上去十分简朴,却被他甩出了重逾千金的气势。
楚山早就看见了那个木盒,目光微动,视线随之落了过去。
木盒嘭一声落在木桌上。中宗掀起眼帘,将木盒推了过去:“这是我的见面礼,将军可以考虑清楚,若要打,我当然奉陪。可你要自立为王……那没得谈。”
他顿了顿,拂袖起身,拱一拱手。
好似完全不担心身后,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在他身后,楚山定定地盯着那个木盒。直到夕阳西斜,他才终于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盒盖。
他朝里面看去,握着木盒的手猛然顿住。
不是礼品。
里面是一对风干的人耳。这居然能被周涉说成礼品?
楚山有些嫌恶,正要丢掉,然而电光石火间,他莫名想起了赵舒明死讯传开时,柏安对他说,赵舒明死时,已失一耳。
“……”楚山盯着那对耳朵,想要认出此人的身份,却始终认不出来。
不过他虽然不认识,底下却垫着一张草纸,楚山取出来,认真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赵舒明、赵畅左耳。
赵氏父子。
赵氏父子!
害他女儿身死的罪魁祸首!
楚山那点嫌恶霎时烟消云散,他放声大笑,笑罢又哭,好似疯癫。】
天幕上的楚山哭得情真意切,俞岁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很理解他:“虽然不是亲手报仇……”
好歹也算有了祭拜家人的底气。
在他前方,周涉闷头赶路,闻言只笑了笑。
听起来像是大仇得报的爽文故事,可死去的人终究死去了。活着的人做再多,也终究换不回亲人。
这对楚山而言,仍然是件痛苦之事。
【楚山没有马上投降,他回城之后,再次重新梳理了双方战力,最后确信:打不过,确实打不过。
负隅顽抗,他当然没所谓,但是他身后跟着的人很有所谓。兵困围城,半个月时间已经抓到好几个试图潜逃的中底层官员。】
画面中,楚山从首位上猛地站起身,三两步走到对方面前,愤怒至极,须发皆张:“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反而背叛于我,这是什么道理?!”
跪着的人灰头土脸,刚被抓回来,头发里满是草絮。
他先是恳求:“将军,咱们打不赢的!那周涉天天围城,时时偷袭,扰得咱们提心吊胆,他能耗,咱们不能耗啊!”
“所以呢?”
那汉子连连磕头:“将军,我也是求一条生路!我也想活下去啊!”
他抬起头,两行热泪顺着脸颊落下,露出灰尘下干净的脸,显得分外滑稽。
在场却没有人笑。楚山狠狠盯着他,眼睛瞪得通红,因难以抑制的怒火,胸膛急促起伏。
几名亲卫左右押住这名试图潜逃的中层将领,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将此人斩杀在此!
楚山果然抽身而走,在众人或惊或惧的目光中,他猛然回身拔出长刀,寒光照亮他通红的双眼,刀刃抵在对方脖颈上。
“我追随你这几年,从来没做错什么!”那人心跳如擂,涕泗横流,拼命道,“就这一次!楚山——”
楚山冷冷站在他面前:“你如果只是一个人走,我没什么好说。”
可他竟然敢盗走防线图,这是把所有人的命都摆在敌人手里!
他闭着眼睛,耳边对方的哭喊不知何时变作愤怒至极的辱骂,楚山仿若未闻,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