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一出,在场内侍们同时低下头,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现在这里。
周涉和林太医同样如此。
可惜他们站在皇帝面前,实在很难掩盖自己的身形,只好闭嘴当哑巴。
周涉心中甚至隐隐有些混乱,实在是凑巧得过分:六殿下原先与他不熟,只是短暂相处这几天,见六皇子总是生病。后来见到梁晓,这才请他进宫诊治。
万万没想到,原来不是生病。
在六皇子含混的童声中,弘安帝沉声问:“不只是风寒,是中毒?”
“慢性毒。”梁晓又看看六皇子的眼睛,仔细打量片刻,认真点点头,“应该中毒没多久。我开几副药,慢火熬给六殿下,约莫半年就没事了。”
弘安帝脸色铁青,伸手抱过六皇子,盯着儿子看了好半晌,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只觉得确实瘦了些。
这可是他唯一的好大儿!唯一脑子正常的儿子!
周涉眼看着皇帝陷入沉默。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老皇帝也许想了很多。
如果真有人下毒,那么会是谁?这似乎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然而只是转瞬,弘安帝又醒过神,这次却是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向他:“若川,朕有话要与你说。”
他的眼神很疲惫。
左右侍从纷纷屏退。宽敞的内殿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皇帝坐在椅中,怔怔地发了阵呆,忽地说:“你倒是还记得你舅舅。”
周涉看出皇帝情绪不对。
想想也是,六皇子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又长住深宫,谁能无声无息地给他投毒?
和他有竞争关系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人。
周涉闭而不提,只说:“梁大夫乃当世神医,臣不忍看六殿下总是生病。”
皇帝听得分明,自然听清了他说的那个不忍。
他站起身,转头往寝殿里走,脚步难得缓慢了些,片刻后重新走出来,手中握着两卷圣旨。
他并不避着周涉,而是将两卷卷轴同时打开。
周涉被他叫上前。低头仔细一看,同样工整的字迹,写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唯有名字不同。
一个是他的名字,另一个是三皇子。
卷轴上已盖大印,一切都准备齐全,只要拿出去,这就是一封圣旨。
可见皇帝已犹豫迟疑了多久。
而他此时将两道圣旨取出……
周涉心跳猛然加速,立即手脚滚烫,微微战栗,是因为瞬间的激动。
他知道今天的事会影响皇帝的心思,然而亲眼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上面,才对此有了更深的感触。
“朕这些日子,左右思忖,始终不能下定决心。”皇帝看着圣旨,笑了,只是笑容里满是嘲讽,“小六交给你们任何一个,朕都放心不下。”
周涉非常能理解。
毕竟天幕说得他以抄家为乐,皇帝原本想着三皇子好歹是兄长,结果也是个不靠谱的。
老皇帝盯着写着三皇子名字的那道圣旨,伸手抓起,快步走到一旁的火炉中,火舌舔舐,转瞬就了无声息。
连一点灰烬都看不见。
做完这一切,他才道:“朕要派你去北疆。”
周涉沉思片刻,他问:“臣何时出发?”
“明日。”
*
晨光照耀,山巅的树稍上落满金光。
告别父母,周涉带着俞岁生,踏上了离京的道路。
俞岁生一定要跟着周涉离开京城。他对周涉,有一种比他本人更强烈的信任,虽然一切都是未知,却仍旧格外信心十足:“大人,咱们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也许……不会太快。”
周涉心中仍有些恍惚,昨天与皇帝的对话,还在他脑海中回荡。
皇帝将圣旨塞进他怀中,沉重地说:“莫让朕失望。”
“朕还能活十二年。”
这句话重重锤在周涉心头。
天幕几乎也在同时,再次响了起来:
【大家好,咱们接着昨天的内容往下讲。昨天说到,原本对立的四大势力,转眼间只剩下楚山和中宗,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龟缩郑州的五皇子,属于最后的添头,不用多说。
楚山这边,他得知中宗已经攻下整个中原地界,也看见了他发布的檄文,就是之前咱们说过,换着花样辱骂四皇子和五皇子那一篇。
看完之后,他对左右说:我已经知道事不可为,但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硬着头皮还是要闯一闯。
但是他想闯,局势已经由不得他闯了。檄文传遍天下,一时人心浮动。】
第55章 英雄惜英雄
【楚山身边从高级将领到谋士,大多数都是底层出身,少数几个世族子弟,也是被他恐吓之后无奈跟随。
但这中间还是有例外。东南世族中,就数柏氏最早投降。从他带兵进入忠州后,柏氏就非常识时务地降了,还派出长孙柏安跟随左右。因为柏安确实有才华,为人也很对楚山的脾气,楚山对柏氏大为赞赏,几年中多有照料、深为信重。】
结合前面说的内容,大家心中不由得涌上一个猜测:柏氏,不会闻风而降吧?
他既然之前倒投那么快,说不定现在也会非常识时务。
莫非,前面所说的人心浮动,就是指柏氏?
【这个多有照料、深为信重,读过宁朝历史的应该都知道,楚山每逢大战,必问柏安以为如何,赢就是“我与卿共成大业!”输了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
可见楚山确实非常信任柏安。
因此中宗吞并整个中原后,修养一段时间,再掉头攻打楚山时,他就派出了柏安作为谋士随军,心里还非常满意自己的操作。】
柏氏是忠州第一大族,族长年过五十。听着天幕的话,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难不成真是柏家倒戈,楚山这才失败了?
不不不,中宗厉兵秣马,楚山就是当真能多顶一段时间,也只是早一年晚一年的事情而已。
败因怎么也算不到他们身上。
他看看还不满十岁的柏安,一时仰天长叹:“天幕害我!”
【几个月后,战事逐渐激烈。楚山和中宗都是猛将,但中宗这边强者如云,兵马也更多。
楚山连吃了几个败仗,防线后撤。他还想着好好防守,重新寻找突破口,就听说满营地都传出柏家要叛变,最近的几次败仗都是柏安这家伙的原因。】
“听这意思,倒不像是柏家的问题。”
任端支着耳朵听到这里,忍不住道。
任恒慢吞吞道:“楚山好歹手里有兵,柏家如果真有问题,他还能让柏家跑了?”
这时候造反,对柏氏也没有什么好处啊?作为下属而言,打破家门再投降也无所谓嘛。
显然他也觉得柏氏不会叛变,或者不该在此时叛变。
【柏家有没有问题?当然有。】
任恒:“……”
任端:“额……”
任恒眼睛瞪起来:“……看什么看!”
【柏氏最会识时务,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族长看了看当前的局势,寻思跟着人没啥前途了,于是暗中写信给柏安,要他把楚山带到坑里,用这个作为投名信去中宗那边谋一个高官。
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柏安翅膀硬了,当场把信撕成渣渣,对送信的家仆说:“我已是楚王的臣子,一臣不事二主,当初他们要我追随楚王,如今又要我追随周涉,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青年楚山怔忪了一瞬。
未来的自己能有人真心跟随,能有人记得他的名字,这是多大的荣幸!
终究不枉来世上一遭。
不过,这一次他应该不会造反了,也不会再遇见柏氏。未来的君臣之谊,就此烟消云散也很好。
【流言开始指出柏安叛变时,他立刻赶去与楚山解释,刚好听见了楚山斩钉截铁的回复:“我不信柏安,难道还信你?!把这个家伙拉下去,斩了!”
楚山的行为让柏安彻底归心,柏氏也只好一条路走到黑。在整个战争的过程中,柏安屡屡立功,直到最后一战——说是最后一战,其实甚至不是正面作战。柏安押送粮草时,被孟跃先带兵拦截,他逃走后又多次组织反攻,最后被俘身亡。
消息传到前线,楚军人人轰动。楚山在营房中枯坐半日,最后派人递信出去,要面谈。】
柏安死得如此快,大家是没有想到的。楚山听说柏安一死,态度有些松动,这更是没想到的。
任恒看出儿子迷惑,开口解释:“楚山不是因柏安死了才想投降,而是因为柏安死了。”
这句话像个绕口令,但任端咂摸咂摸,居然听懂了:“爹的意思是说……”
“柏安是他手下的谋臣,是他最信重的大臣。”同一时刻,周涉目视前方,骏马四蹄腾飞,烈烈狂风吹得鬓角飞扬,他道,“其实楚山早就知道事不可为,柏安一死,粮草再失,这事不可为,立刻从七分变成了九分。”
俞岁生道:“所以他不是因为柏安?”
“当然不只是因为柏安。”周涉说,“他要对所有人负责,由着一口气折腾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随着他们探讨的声音,天幕停滞片刻,随后画面一转。
“楚山的信?”
中宗将信件拆开,认真地看了一遍,眼睛里浮起淡淡的笑意。
宽敞的营房里坐满了人。武将齐聚一堂,庄始最迫不及待:“他要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