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山看着王雪娇的侧脸,等待着她的判断。
王雪娇似乎在很认真地看着账本,手指还时不时在某处划一道横线,好像那里有什么问题,但是张英山看出来,她的眼神空空,视线从上到下这么一划,根本就没有横向扫视的过程,她其实在走神。
“看看人家。”王雪娇把账本翻到一半,不想翻了,抬手把账本放在张英山面前。
“这才叫做账,你得好好学学,万一哪天你不想在我这干了,想去安达信当穿西装打领带的老实人,就得有这手法,不然连门都进不去。”
张英山不知道安达信是什么,不过可以猜到是与会计相关的工作,遂微笑接话:“是,不过,太漂亮的账,也不太好。应该留点小毛病,让人挑一挑,不然,反而会引人怀疑。”
听见“老实人、太漂亮的账”,沈林康只感觉到头皮发麻,难道被她看出来了?她怎么看出来的?她是不是在诈我?
他连忙解释:“我这些账都是据实做的,从来不做假,不信我带你去仓库看!”
“好啊!”王雪娇与张英山交换一个眼神,张英山懂她的意思,扬唇微笑。
毒贩主动给警察看账本,还带警察去仓库,这在哪个国家都算得上是奇闻一件。
仓库在一个码头附近。
几人走进仓库,两个保镖上前开锁,拉开门,巨大的仓库里堆满了木箱,仓库里嗡嗡作响,是几台大型工业抽湿机在运作。
“放在前面的是白糖,四仔在这里。”沈林康殷勤地带着王雪娇和张英山往仓库深处走去。
保镖撬开木箱,箱盖落地,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用“火凤凰缠地球”图案的塑料袋装着的白·粉。
保镖连撬了五个,准备再撬第六个的时候,王雪娇摆摆手:“不用了。”
“您看,我们卖的,都是从您那里进的货……”沈林康伸手从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两包,展示给王雪娇看。
王雪娇笑笑:“以前呢,只要这样,我就信了。现在啊,哎,只能说前人砍树,后人遭殃。我的人上个月查了在大陆的一个库,他们也是这样给他们看的,然后……”
王雪娇的嘴角扬起,眼神里满是不屑的笑意:“你猜怎么样?”
在这阴暗的仓库里,王雪娇的声音和笑意更加瘆人,见惯了杀人放火大场面的沈林康心里都不由得一颤,他陪着笑脸:“他怎么了?”
“他啊,在我的人验完货之后,马上就把货运到下一个要检查的仓库,还勾结了交警,让去查库的人一路遇到红灯,等我的人到了仓库,他已经把货都已经摆好了。”
王雪娇摇摇头,冷笑道:“一个仓库的货,六个仓库用,你说他厉害不厉害?要不是去验货的人在袋子上留了点记号,这简直是天·衣无缝的手段啊,你说是不是。
那个人还想弄死我的人灭口,唉,人啊,就是挣不到自己认知之外的钱。
没点后手,谁敢去查账啊。我们去钓鱼都是戴头盔的。”
明明外面的气温足有三十五度,沈林康却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冰凉,连手脚都麻木到没感觉了。
王雪娇点出的,正是他打算这么干的,装卸工人和货车就在仓库的后面等着呢,他打算利用余小姐对港岛交通不熟的机会,安排她的车走最堵的路线。
妈的,什么人,抢在老子前面被发现!
操,老子都没混到可以随时修改交通灯的地位!
沈林康大脑一片混乱,如果余小姐执意要去查其他几个仓库,就一定会发现问题。
在被揭穿的那一瞬间,他确实起了杀心。
周围的保镖都是他的心腹,把余梦雪和她的小白脸在这个无人的仓库悄悄弄死,再拖到别家的地盘抛尸,还能顺便栽赃。
现在他不敢了,他不知道余梦雪安排了什么后手。
贴牌的事情,其实很多人都在做,要是毒枭们硬要查,就是跟很多个社团翻脸,他们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抓大放小。
但是要是贴牌贴到把来查的大毒枭给杀了,只怕整个金三角的人都不会再给14K供货了,到时候,不用外人杀他,社团内部的人就不会饶了他。
想到这里,沈林康决定使用怀柔法,站在一边陪笑道:“余小姐,咳……当着您的面,我也不说假话,大陆那边查的那么严……我们的货确实不好走,每天要货的人那么多,货总是运不到,我们这……也实在为难啊。”
他顿了顿,见王雪娇在认真听着,没有诘问他的意思,又继续说:“万一让他们从别的地方弄到别人的货,抽习惯了,您的货后面才进来,他们不买了,多不好?反正那些四号仔,瘾上来了,只要能顶一顶瘾就行了,对纯度的要求没有那么高……”
“货运不到?”王雪娇冷哼一声:“人家找几只傻骡子,用行李箱都能运进几十公斤,你运不到?连运货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你还是别干了。”
沈林康一听行李箱运毒,大叫冤枉:“你说的是飞镖陈嘛!我知道的哦!他们那种不安全!而且很慢的啊,那么多人守在大陆,每次就运那么一点点!”
“哦?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
“当然知道啦!就是在东南亚找的华裔嘛,那几个男人,都是烂仔来的,有两个在马来西亚想骗富豪女儿结婚,差点被打死!在马来西亚条子那里挂了号,实在混不下去了,才跑到大陆继续骗女人……骗来骗去,每次也就只能运二十公斤,不像我们专船专人,一次就能运几百公斤……”
果然,要知道一个公司的八卦,就得找他的竞争对手打听。
沈林康听到王雪娇夸“别人家的孩子”很厉害,恨不得找出一万个理由,把“别人家的孩子”踩死。
“……他们内讧以后,运货量更少了……不像我们稳定……”
王雪娇突然打断他:“内讧?什么内讧?”
“去年年底的时候,他们搞了一批大的,结果被大陆公安扣了,他们的老二说他们大哥飞镖陈的女人是内鬼,飞镖陈要杀女人,女人把飞镖陈和老二给杀了,现在那个女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都说她回大陆当公安去了,有个大陆的公安厅长是女的哦,可能就是她!!!当内鬼,立功升职!”
王雪娇淡淡一笑:“乱说,怎么可能。”
你敢乱说,我就敢乱信,我这趟内鬼当完,要是回去升不了厅长,我就回来杀你全家!
“飞镖陈的尸体我们都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尸体没人看到,不是内鬼是什么?”
王雪娇眉毛微挑:“如果飞镖陈死了,女人也不见了,那是谁指挥他们运货?”
沈林康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以前飞镖陈手下的一个细佬咯,奸人波,嗐呀,以前都没看出来,他还有这个手段……飞镖陈杀了那么多人打下的地盘,都归他了。”
“就不可能是那个女人跟奸人波私通,她现在藏在暗处,指挥奸人波?”王雪娇追问。
沈林康愣了一下,在道上传的消息都是女人是大陆公安派来的卧底,他也放弃了思考,真的从来没有想过私通:“余小姐说得有道理,我从没往这里想过。”
“你不看豪门狗血剧,当然不懂啦。”王雪娇哈哈一笑。
她笑得轻松,沈林康心中依旧十分紧张,余小姐显然是已经知道他都做过什么手脚,她到底想怎么样?
王雪娇看着他全身紧绷的样子,忽然开口:“你认识顾振刚和李元龙吗?”
“认识哇,就是因为李将军,我才能买到余小姐的货嘛。”
他原先想找的是李大公子,但是李大公子傲慢的很,不肯降价,还有诸多附加条件,就在他本想咬着牙认宰的时候,是余小姐的猛虎帮找到了他,告诉他可以提供优惠的优质海·洛·因。
而且,余小姐算是李将军带大的,种植水平、提取工艺都不输李大公子。
余小姐还有女人的耐心与细致,在后续服务方面,绝对胜过李大公子。
尽管他们压根就没见过余小姐这个活人,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已经灵活的把“余小姐”三个字当招牌使用。
阿古能把货卖这么便宜,便宜,完全是因为有人还在资助他们军费开支,不管是恽老板还是余老大,都没有要求他们不许私卖白·粉,只是让他们等待指令。
卖点白·粉,纯属自己给自己挣的一点奖金。
卖多少钱都不要紧,卖出去一块,就是往自己兜里净赚一块。
“认识就好。”王雪娇点点头,“既然你也是跟他们一辈的人,我也愿意给你这个长辈几分面子。这次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追究。但是,如果再有下次……就算李将军半夜站在我床头给我托梦,我也不会原谅你了,懂吗?”
沈林康如蒙大赦,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满脸笑容:“懂懂懂!这次是我鬼迷心窍,一时着急,才会犯错,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王雪娇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沈林康:“飞镖陈都死了,你都没能把他的地盘占下来?那个奸人波真这么厉害?那为什么才只是个细佬,都没有混成老二老三老四?”
沈林康:“……”
厂家来指责经销商为什么没有拓宽市场,干掉竞争对手了。
王雪娇眉头微皱:“难道……他们卖的货比我便宜?”
“不是,他们运货没有成本,都是傻女替他们走货,抓到了损失也不大,不像我们运一趟要好多钱哇。再说,他们运的都是便宜货,哪有余小姐你的货这么好?买他们货的人都是穷鬼来的嘛。”沈林康努力贬低对方的客户群体,然而,王雪娇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王雪娇看着他:“既然你知道他们运货没有成本,你为什么不学?难道你特别有道德情操?”
“哎,不是不想学,是……是不好弄啊。”沈林康尴尬地笑笑。
杀猪盘也不是人人都会的,从人设到故事,到循序渐进,一步步掌握女人的心理,最终让她们死心塌地,这都是有技巧在的。
像网传的PUA五步流程:先好奇,再探索,然后着迷陷阱、诱导表白,进而打击自尊,最后情感虐待。
写在纸上这么一看,好像很简单,真正实施起来往往在第一步就被毙了。
很多人用力过猛,第一步不会让人产生好奇心,只会让人觉得被冒犯,或者是“真能吹”。
对比了一下性价比,沈林康认为要培养出那么多有本事的男人太麻烦,不如找沿海走私的小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省时省心。
王雪娇冷冷道:“有什么不好弄的,你就不能把那几个烂仔弄到手上,让他们替你运货?反正都是傻女运,不就是改个地址的事情吗?”
“……”现在沈林康充分感受到了在金三角生存的余小姐,是如何的野蛮生长,她怎么就能想出抓人过来替自己干活这种事的?
“就算不能让他们替你运货,也可以教一教你手底下的人,怎么沟女,你嫌运二十公斤少?我倒觉得,卖二十公斤我的货,总比顶着我的招牌,卖别的什么垃圾要强,你说对吧?”
沈林康听她旧事重提,脸上又露出尴尬的表情:“是。”
“你不会不知道上哪儿能找着他们吧?”王雪娇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不会吧不会吧,连这都搞不定,你还混个屁的14K啊,回家玩去吧。”
沈林康心中其实一直也有一个扩大经营范围的梦想,只是一时没想到应该怎么做,既然余小姐这么欣赏行李箱运毒,那他也试试好了。
“对了,你女儿沈巧莲挺好的,大榄那边没亏待她。”王雪娇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
沈林康一惊:“余小姐怎么知道?”
“我跟她住同一栋楼。”王雪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沈林康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进去以后,又出来了?”
“嗯,里面没冷气,这几天实在太热了,我出来吹吹冷气,等过两天台风来了,变凉快了,我再回去。”
王雪娇说得无比轻松,就好像监狱是她家开的一样。
有钱,在90%的时间,可以为所欲为。
但是想在高度设防的监狱也能为所欲为,就得有权。
如果是14K的真正老大,他进赤柱,随便找个理由也能出来。
沈林康以前一直觉得余梦雪只不过是一个境外毒枭,在金三角都不是第一名,到港岛还不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结果,她也能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沈林康知道曾经有个亮明牌的总探长吕乐,去年还有关于他的一部电影《雷洛传》上映。
ICAC成立之后,像吕乐这么嚣张直白的人没有了,都是暗地里收钱。
像总探长、议员之类的人,就算要收钱办事,也不是什么人的钱都会收的,得有熟人引进门。
能跟他们说得上话的熟人,那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捧着钱就愿意见的。
要一层层地通关。
沈巧莲当时被判五年监禁,沈林康想托人找关系,帮女儿减减刑,或者保外就医出来。
结果他发现想要跟能办成事的人说得上话,起码得通过六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