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个人吃的工作餐、和朋友们一起吃的宵夜、跟恋人一起手拉手在庙街随便找一个摊子坐下,招手叫来老板……
当时只道是寻常,进来之后,才发现就连最简单的炒包菜,都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味道。
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被厨房里油腻厚重的气味封心锁爱。
她绝对不会笑着把监狱里的伙食吃下去,只会冷着脸沉默咀嚼着人生的苦涩与世事悲哀,好好改造?不存在的。
她因做假账,涉及数额巨大,被判了二十年,出去以后,她也是垂垂老矣,完全是个废人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进来的时候自杀过很多次,都没有成功,过了好几年,才慢慢接受现实。
本以为自己要麻木地过完二十年,没想到,这盘包菜里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醋香味,将她被厚油遮住的味觉再次唤醒,她如同焕发了第二春,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至少,她期待着下一口。
“好像没什么味道啊……我再吃一口。”
“是不是有点咸?我试试。”
“好像有点糊味?再让我夹一根。”
……
以前监狱里做出来的菜,连她们自己都嫌弃,差不多就行了,什么咸啊淡的。
视觉效果就是正宗猪食:一锅糊糊。
根本就没有试菜这个环节,更别提一筷子接着一筷子。
“小心烫。”王雪娇也不揭穿她们,自顾自地准备下一锅。
老狱友看着她,第一锅她那么卖力,这一锅,她的胳膊上应该没有力气了吧,只能糊弄糊弄了吧?
果然在厨房工作好啊,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吃到最好的那一锅。
没想到王雪娇不仅没有一点偷工减料,甚至还在执着的想要抓着锅耳,对锅进行颠锅操作。
她还听见王雪娇对着锅铲说:“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们分手吧!也别来找我,我怕铁锅误会。”
王雪娇将锅铲放一边,开始她的表演。
然而,这锅对她来说太重了,只晃了几下,努力把菜掀起了一部分,远没有达到可以脱离锅铲的地步。
王雪娇悻悻把铁铲拿回来:“试过铁锅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你才是我的命中注定,我不能没有你!”
老狱友眨巴眨巴眼睛,疑心这位新来的余梦雪是因为用厨艺和甜言蜜语诈骗了很多男人的感情和金钱才进来的。
看这厨艺水平,谁吃了不对她动心啊,别说男人了,女人也动心!
转眼间,第二锅就炒好,王雪娇看看时间,估计那一百一十块猪排也该腌好了,王雪娇无情地放下手中的铲子:
“还有两锅,你们谁来炒一下?我要做Madam们的午饭了。”
狱警们吃饭是分批轮次的,马上就是第一批人吃饭了。
正在削土豆皮的人都心不在蔫,时不时伸头看一眼王雪娇到底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王雪娇把灶边的面包片收到手里,把它们撕巴撕巴,扔进搅拌机,“日”的一声打成碎末末,再扔进烤箱,一百五十度烤个十分钟。
腌好的猪排先进淀粉,再入蛋液,最后蹦进面包屑。
王雪娇支起一个油锅,往里倒了大半锅油,烧到七成热,一气把腌好的十块猪排放进大锅里。
“嗞拉!”
金色的油围着猪排欢快地泛着泡泡,油炸肉类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
王雪娇对出餐效率太满意了,啊~~~宽油,真正的神!
都不用把猪排挨个翻面呢!
六分钟后,王雪娇估计着这么薄的肉也该熟了,便把它们捞上来。
王雪娇拿出餐刀,对着猪排中间切下去,被炸至酥脆的面包屑随着刀刃划过,次第发出连绵不断的清脆断裂声。
“卡嚓嚓嚓嚓~”
王雪娇往锅里倒了一点酱油,放了一小勺白糖,把切好的洋葱丝倒进去炒熟,当洋葱线慢慢从雪白转透味,最后浸满了褐色的汤汁。
她抬手把一个鸡蛋落入碗中,做滑蛋不需要让蛋白和蛋黄融合的那么彻底,她用筷子将鸡蛋随意挑了几下,蛋黄被挑散了,蛋白还倔强地保持着不容侵犯的骄傲,如同大理石上黑白两色的纠缠。
王雪娇将炸好的猪排放进酱油洋葱的汁液里,再浇上蛋液。
蛋液遇到滚烫的酱汁瞬间凝固,王雪娇大声问:“Madam,你喜欢鸡蛋老一点还是嫩一点?”
负责守厨房的狱警从凉爽的角落里探出头来,震惊地发现王雪娇正在一份一份地做饭!!!
虽然,每个批次吃饭的狱警只有三四十个,但是这么一份一份地做,还是好逆天啊。
以前如果是为狱警做猪排蛋饭,都是提前把肉片和蛋都煎好,找个保温箱搁着,到开餐的时候再端出来,都已经又干又柴到不行,还假模假样的浇一勺汁上去。
往木片上浇酱汁,也不能改变它是木头的事实。
都说犯人吃的是碟头饭,狱警也没好到哪里去,只能说是卖相和食材更好一点的碟头饭。
她也只能靠着自己掌握厨房的一点小小权利,稍微给自己弄点现炒现吃的东西。
但是做饭的都是犯人,又不是专业厨师,就算以权谋私,也谋不着什么有出息的东西。
她其实是喜欢吃嫩一点的蛋的,但是监狱里的蛋为了保证食品安全,都是恨不能把蛋煮个两天两夜,对她来说,简直是灾难,她从来不吃。
现在,王雪娇居然问她,想要老一点,还是要嫩一点。
“要嫩一点。”
王雪娇在等蛋熟的时候,烧了一大锅开水,把切成段的芥兰丢进去,刚一断生就捞出来,浸在加了冰块的水中,让它变得更脆,捞出来放在盘子里之后,再把生抽淋上去。
一分钟左右,王雪娇关火、拿碟子盛饭,再把已经与炸猪排融为一体的煎蛋盛在饭上。
金黄色的蛋和炸猪排旁边配着翠绿的白灼芥兰。
光是看着,就比以前黑乎乎的一片肉,以及一颗蛋黄已经煮成木屑的白水煮蛋更加赏心悦目。
管厨房的狱警吃饭时间自由控制,她可以在任何时间吃饭,只要不影响开餐。
她端着饭,到警员就餐区坐下,她拿起刀子,一刀将炸猪排和滑蛋切下,叉子配合的挑起一叉子白米饭,将炸猪排和滑蛋顶住,被送进嘴里。
“卡嚓嚓嚓嚓”,油炸物的香气永远强烈又霸道,一瞬间就侵袭了整个口腔里所有的味蕾,高调地宣布它来了。
当最具冲击力的香气奔入咽喉之后,就是泡过酱汁的柔嫩滑蛋,酱汁渗透在了寡淡无味的白米饭里,金色的滑蛋也软软地往白米饭里探,白米饭半推半就,最终还是不敌滑蛋的柔软侵入,浅表上的一层已经全线崩溃,被染上了酱油色和蛋色。
酱油里的一点点白糖勾出了更多的鲜甜。
横冲直撞的炸猪排打头阵,最后留在口中回味悠长的却是滑蛋与酱汁。
没等这口味道消散,她又急忙挑起另外一块。
一块接着一块,美味地根本停不下来……
她知道自己轮值进来,就跟囚犯也差不了多少,前辈已经告诉过她,里面的伙食有多难吃,犯人有多难搞,如果为了发大财,就不要来这里,如果想当富家少奶奶,也不要来这里,有男朋友都容易分,别说没有男朋友。
她对生活的唯一期待,就是等轮值结束之后,回家,在楼下的茶餐厅吃上一顿,哪怕是不那么走心的厚切猪扒滑蛋饭,也比这里的强。
那要等上一个月。
没想到,她的期待这么快就实现了。
这份猪排蛋饭,比她家楼下茶餐厅做得还好吃!!!
“嘉怡,这么早就吃饭啦?”几个轮班来吃饭的同事笑着跟她打招呼。
以前嘉怡都是差不多等到最后才吃饭,她的上班时间是从早餐开始,吃完早饭,然后在厨房里待着,熏得一身油烟味,虽然做饭的不是她,但是闻久了,也一点胃口都没有。
“咦,今天这饭好漂亮哦,换人做啦?”一个同事问道,虽然这盘饭已经被吃了一大半,但是剩下的那一点也能让人一窥它的总体水平。
“不光好看,也很好吃哦~”嘉怡对这份饭简直太满意了。
同事们还不信,因为马上监狱就要半年考核了,别的工作场所的要求是没有打架斗殴,然后才是产出效率。
厨房不一样,厨房里的犯人都非常珍惜自己的工作,从不惹事生非。
高级督察给嘉怡定的目标是不要有食物中毒、不要有严重的食品质量问题、不要有人向“太平绅士”举报监狱伙食。
前两件事是没有的,第三件事去年年底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了。
有人举报自己拿到的鸡腿比别人的小好多:“别人呢,就是鸡腿,我的呢,是麻雀腿。”
那是一个长期犯,也不在乎什么面子、加刑了,关三十年跟关三十五年对她来说问题不大。
言辞激烈,说话非常难听。
好死不死,那天正好就是吃鸡腿的日子,“太平绅士”往饭堂走一圈,亲眼看到了鸡腿大小的参差。
做太平绅士本来就没有工资,是义工,只有车马费,愿意来的人,都多少抱着一点想干点啥的期待。
这次投诉的事情又不是打人霸凌、狱警涉黑之类严重的问题,甚至都不是指鼠为鸭这种档次的事情。
狱方也有辩解空间,毕竟人类都不能保证个个大长腿,凭什么要求所有的鸡都长着一样大的腿。
结果,狱方确实得到了公众和相关部门的理解,但是好歹也算闹上去了,负责食堂的嘉怡自然就背了锅,去年全年的考核被打了E等,算是给署长一个交待。
今年,嘉怡想扭转一下自己在高级督察眼里的形象和地位,但是,食堂能怎么扭转,眼看着要到六月,她什么都没干。
同事们觉得她是急于做出点成绩,但是犯人做的能有多好吃?就算形似,里面肯定还是又干又柴。
她们端了饭出来坐下,还没有开吃,首先闻到的是香气。
油炸猪排、酱汁和鸡蛋相融合的味道。
“闻起来不错嘛。”有人从桌上的筷筒里抽出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嘴里,瞬间眼睛都睁大了。
这个猪排!!!
有汁!
以前不管是吃炸肉饼还是吃炸鸡,只有很少的几家能做到里面汁水丰富。
因为想要有汁水,就得炸两次,一次大火炸,把汁水锁在淀粉和蛋液组成的壳里,然后再用小火复炸。
对于快节奏的餐饮来说,多一道手续,就多一个成本。
监狱虽然不用考虑金钱成本,但是,一百多块猪排炸两遍,是有时间成本的。
同事大为惊讶:“这是你要求的?”
她已经脑补出嘉怡为了能够在半年考核的时候成绩好看一点,对厨房里的犯人进行严格的厨艺培训,要求她们达到路边开店的水准。
嘉怡摇头:“我都不懂这些,怎么要求她们,是新来的一个犯人,她说她在大陆最有名的饭店里工作过,她做的菜跟主厨不相上下。”
如果只是这么一听,这些狱警们只会认为王雪娇是在吹牛皮,但是她们现在真真实实地吃到了王雪娇做的饭,是真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