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
郑导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六百块?!打死的是怀孕的母羊?”
“不是,是一只小羊羔。”
“那还要六百块?!”
正说着话,那边的牧民已经赶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站在那里,其中一个用生硬的汉语大叫:“你们谁管事?!”
郑导赶紧上前:“我是负责人,有什么事吗?”
那个大汉拎起一只歪着脑袋,已经断气的小羊羔:“你们的柱子,打死了我们的羊,怎么办!”
镇上做熟的烤全羊也就三百块钱,那还是成年羊。
就算小羊羔长到成年,再卖出去,也就两百块钱左右。
郑导据理力争,想砍砍价,但是他砍价的方向就是错的,来来回回说的都是“这么小的羊,哪值六百块”,这不啻于在火上浇油。
在偏远地区,事先谈好,剥皮架火是一个价格,动物先被弄死了,主人找上门来,是另一个价格。
说好之后再杀的价格,可能是一百块。
意外把动物弄死了,那就是另一件事了,不是买卖,是赔偿,两三千,四五千也不是没有可能。
郑导的脑子里还是菜市场讲价的思维,或者说,是在法制社会待久了的城里人思维。
王雪娇曾经见识过有一个同样在法制社会里待久的人,去一个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地方途步,当地山民向他索要二十块钱过路费的时候,他先是不肯掏,后来实在不行了,才掏出了一百块,还站着不走,等着山民找他钱,结果差点被人推下悬崖摔死。
茫茫大草原,往土里随便埋几个人轻而易举,想要找尸,难上加难。
成吉思汗死后,就是被埋在草原的。
数百年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找到他的坟墓,却一无所获。
眼看着郑导和那户牧民闹得不堪,剧组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作人员也围了过来。
对方来的是四个人,常年在无人地区讨生活的人,对武力值的不平衡相当敏锐,其中一人转头往回跑。
王雪娇想过去劝郑导差不多得了,六百块能砍到四百已经算是牧民想回去睡觉,愿意松口,他还真想砍到菜场价两百块,这多少有点白日做梦。
刚走了两步,忽然被谢正义拉住,他低声对王雪娇说:“别过去,很危险的啦。”
他感觉到来者不善,像王雪娇这样的小姑娘过去,可能会在激烈的争吵中被误伤。
另一边,卫导还没有停机,他听到了吵闹声,不过只要没有闹到他面前来,他就得先把拍摄工作完成。
云殊华本来在卫导身边,帮着卫导一起指导女三的情绪和表现,听见吵闹声,也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别闹了,这钱我出吧。”云殊华对枉死的小羊羔抱以同情,人家牧民也不容易,何况再这么闹下去,没完没了,根据进度,还要拍好几天呢,要是跟当地人起了冲突,设备被砸坏,后面还怎么拍。
郑导已经吵上头了,让云殊华别管:“就是不能惯着他们,他们就是敲诈勒索!无法无天!”
还没等郑导再说出什么掷地有声的话来,从远处跑来了十几个壮汉,他们的身材个个都像两百多斤的摄影师一样,剧组里能与他们一较高下的人,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个。
其他的不是瘦子,就是女人。
王雪娇压低声音对张英山说:“不动枪的话,你能打几个?”
“不偷袭的话,一个都打不了,”张英山老实承认,“拳击比赛分量级是有原因的。”
王雪娇:“刚才你在风里用力拉着我的时候,力气挺大啊。”
“因为是你。”张英山轻轻吐出四个字。
根据王雪娇的判断,这场纠纷,理论上来说,哭个穷卖个惨,七八百块钱应该可以解决。
不过就郑导现在这样子,估计对方还会加价。
王雪娇对此也不想劝他了,她劝不动一个认定自己站在正义一方,就可以火力全开的人,反正到最后肯定会解决。
看着对方人多势众,郑导开始有点松动,但还在强调那羊羔不值一千块。
不知道是谁先动手,双方开始推搡起来。
混乱中,有人一把抢过被摄影师搁在一旁的花絮摄影机,对着剧组大喊:“你们拿两千块钱来!不然就把它砸了!”
牧民们一哄而散,这边丢了一台摄影机,哪能让他们跑了,赶紧追了上去。
别人可以不管,王雪娇和张英山不能不管,真要在草原上发生械斗,死了人,最后一调查,发现他俩就在现场,却站在旁边什么都没做,哪怕是以“卧底不能暴露身份”做为理由,都难向上头解释,这面对的又不是什么必须袖手旁观的事情。
刚走没两步,王雪娇感觉到身后有人追过来,转头一看是云殊华,她眉头紧锁:“哎,郑导真是太冲动了,早点把钱赔给他们,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闹成现在这样。”
前方不远处,扎着五六个蒙古包,前方一片被清出来的无草空地上燃着火堆,还有刚才那十几个壮汉,或是双手抱在胸前,或是两手叉腰,虎视眈眈地看着追过去的剧组。
在文明社会要守文明社会的法律,在自然法则的世界要遵守自然法则,看清楚自己的实力再选择应对手法,穷则搁置争议,富则自古以来。
一直坚持原则,不愿意向敲诈勒索低头的郑导终于认怂了,不过两千块还是超出了他的实力,谁能想到,跑到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还要带钱啊?
跟谁买东西?
狼吗?
其他演职人员其实身上都是有点钱的,但是自从上次出了两个通缉犯,大家都觉得镇上也不是很安全,便纷纷把钱存在镇上的农业合作社了。
云殊华的钱则是给了华伦天奴,让他看情况用。
王雪娇和张英山两人身上现在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两百多块钱,曾局许诺的两万块现在还在审批流程里,估计明天能走完,并且从邮局汇出。
总之,就是一整个剧组的人,估计最多能凑出个六百块。
要是刚才郑导合理地砍砍价,展示“咱们真的已经掏空了所有的口袋”,这事也就过了。
王雪娇跟云殊华商量了一下砍价策略,云殊华做好的最坏打算,就是机器先押在这,剧组赶紧开车回镇上拿钱。
“我现在就怕郑导忍不住气,开车回去不是拿钱,是报警,这种地方,警察只会调解,而且会偏向牧民,反而影响我们的拍摄进度。”云殊华在四处捐款和义演的过程中,亲身到过很多“老、少、边、穷”地区,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处世方式。
与云殊华相比,郑导就像一只家养的吉娃娃,个头小小,叫得响亮,在有主人庇护时候,它可以平安无事的度过一生,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但是这样的性子到了野外遇到老虎,注定被一口吃掉。
看到剧组的人追过来,为首的牧民说了句什么,其他人哄笑起来。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必然不是好话,郑导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跟他们去说,你别上去了。”云殊华上前一步,挡在郑导前面。
她的身体只有身强力壮的牧民一半宽,说话时,对方比比划划,那一只巴掌,就比云殊华的整张脸都大,好像轻轻挥一挥,云殊华就要被扇飞。
“这么小的小羊,真可怜刚才的风实在太大了,我们也没有想到,帐篷怎么会飞出去,真的不是故意的”
为首的牧民指着自己家的帐篷:“我们的帐篷怎么好好的!你们的能飞这么远!”
“我们都是城里来的,很少帐篷,也没想过草原上会有这么大的风”
云殊华好言好语,放低姿态,说到剧组来草原上拍摄也是希望能宣传草原风光,要是能吸引来游客,他们的羊肯定销路特别好。
见她说得客气,牧民方的强硬态度也有所和缓。
听到气氛和缓下来,刚才留守在蒙古包的女人和孩子也出来看热闹,一个女人看见云殊华,睁大眼睛,走到为首的牧民身边,用蒙语说了几句什么。
那个男人面露疑惑神色,上下打量着云殊华:“你是医生?”
云殊华不解,以为他们家现在有病人需要治疗,她哪会治病啊,老实回答:“不是,不过我们有医生,你们家谁要看病吗?”
男人转过脸,摇摇头,跟女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
王雪娇忽然想到,医生是不是指镇上那个小诊所啊?
“咱们跟华伦天奴拍的照片,你带了吗?”王雪娇问张英山。
“带了。”张英山从内兜里掏出来那张照片。
王雪娇拿着照片去给女人看,指指云殊华,又指了指照片上的华伦天奴:“你是不是看到她,跟他站在一起?”
女人看着极具辨识度的华伦天奴,连连点头。
王雪娇低声对云殊华说:“她可能去那个小诊所看过病,认得你。”
后面的话不用说,这是双方关系破冰的最佳机会。
这送上门的机会都抓不住,岂不是连郑导都不如了!
云殊华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整个气氛瞬间如春风吹融了冰河,阴云尽去,鲜花盛放,刚才周围那一张张充满敌意的面孔,都挂上了惊喜和激动的表情。
为首的牧民热情招呼大家进帐篷,外面寒风萧萧,一进门,一团暖气就猛地往脸上扑,被冻透的脸忽然遇到热气,像被小针扎,王雪娇伸手搓了搓脸:“真暖和。”
“坐坐~”男人大声招呼着,其中云殊华,以及与“大高个黄毛”有亲切合照的王雪娇、张英山被请到了坐北朝南的贵宾位置。
跟着追出来的剧组人都有点懵,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怎么忽然就这么亲切了?
刚才出来的那个女人拿出许多碗,又从放在南边的火堆上拎起来一个大水壶,给大家的碗里倒奶茶,只是倒的不多,只有半碗。
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么晚了,奶茶这种提神、利尿还会长膘的东西还是少喝为妙。
王雪娇好奇地看着火堆里烧的燃料,不是柴禾、不是煤块,也不是草,甚至不是她熟悉的牛粪,而是一块一块的方砖。
方块在燃烧。
男主人告诉她,那是羊圈里的羊粪,被踩结实了,现在用铁锹铲出来,劈成长方型,比散落的牛羊粪要耐烧,晚上丢到炉子里一块,能烧一整夜。
女主人不会说汉语,倒完一碗,只会用笑容和动作表示“请喝”。
旁边的垫子上坐靠着一个孩子,腿上盖着小毯子,脸蛋红通通,怔怔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客人们。
看到他,云舒华忽然想起来见过这个孩子,当时他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可怜的要命,云舒华把自己随身带的糖果递给他,他一把抓住糖,依旧哭声震天。
“我认得他,他是摔断腿到诊所来的。”云舒华说。
这孩子企图骑上自家没有配备任何马具的小马身上,然后被马甩了下来,小腿骨开放性骨折。
牧民祖祖辈辈摔惨了的人不计其数,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手段。
当时看起来处理完了,但是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蹭到了什么东西,伤口迟迟不能愈合,每天都发高烧,吃传统的退烧方子,也压不下去,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孩子的舅舅才骑马送孩子赶到镇上的医院。
云殊华:“送来的时候,皮肤都有好几块发黑了。”
王雪娇:“皮肤坏死啦?”
云殊华:“嗯,感染了,给他做了清创,打麻药的时候他哭得好可怜,说他要死了,让舅舅好好照顾他的小马。”
情况确实已经十分危急,就连县医院都没有那么好的抗生素给孩子用,幸好那个时候华伦天奴联系的一批药到了,不然孩子大概都等不到去西宁,就要死了。
被砸死的羊羔就是孩子家的,带头来吵架的就是孩子他爸,那天他在外面放牧,都不知道儿子出了什么事,也不认得云殊华。
后面又有不少人进来,男主人介绍这些都是他们家的亲戚,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什么的。
平时一起转场、一起放牧,在偌大的草原上互相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