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使人困倦,此乃真理。
不管你上辈子是何等叱咤风云、震烁古今的大人物,不好意思,这辈子你只有一岁。一岁的宝宝就是要吃吃喝喝玩玩睡睡,这样才能健康成长。
嬴政见他好像快睡着了,才叮嘱蒙毅道:“今日之事,莫要外传。”
“臣明白。”蒙毅迅速低首回应,但随即有点欲言又止。
嬴政微微抬了抬胳膊,让幼儿的头能更好地枕下去,而后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都未动,像是怕惊醒了孩子,又像是在沉思默想。
“你方才欲何言?”等了很久,蒙毅都不作声,嬴政便主动问道。
“公子这般天赋,倘若是生而知之,未免有些神异,即便臣今日不说,日后也难保人多口杂……”蒙毅担忧道。
“天下神童何其之多,若他如今有三五岁,识文断字,出言有章,便不足为奇了。”嬴政缓缓道。
“然,公子太过年幼,究竟聪慧到何种地步,连王上也不清楚吧……”
蒙毅知道自己说这个话其实有点僭越了,但他也知道,他被蒙家送到秦王身边,打少年起就伴驾,就是为了做秦王的心腹,那么有些看起来不该说的话,考虑到秦王的长远利益,也是得说的。不然日后出了问题,就是蒙毅的失职。
“……”嬴政确实不清楚。
这是自然的,一岁的小屁孩,是吃一口饭长辈都会大声夸奖的年纪,要是还能不尿床、自己自主睡觉、醒来不哭不闹、再走两步路,叫两声“阿父”“阿母”,那就可以炫耀给整个家族看了,谁能想到这么个还没自己腿高的小不点,他居然能看懂《竹书纪年》呢?
这说出去谁信啊?
若不是亲眼所见,仅仅是听说的话,嬴政也是会觉得荒谬绝伦的。
“你有何建议?”嬴政问。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臣觉得,接下来这几年里,还是得多注意公子的安全,加派人手保护和照顾他,最好……”蒙毅停顿下来。
嬴政听到这里,颔首表示赞同,道:“最好什么?”
“最好和芈夫人及两位太后达成一致,近两年宫里的消息莫往外传,等王上亲政,朝局稳定之后,公子也大了几岁,就不必再小心翼翼了。”蒙毅考虑得比较稳妥,延续了蒙家一贯的作风。
嬴政听在耳里,觉得很有道理,蒙毅所想的,跟他正在考虑的,大部分都重合。但是……
“华阳太后和芈夫人,对这孩子十分喜爱,自会支持他,不过……”嬴政皱了皱眉,语气忽然透出冷意来,意味深长道,“母后那边,可一直都不安稳。”
涉及秦王的亲生母亲,蒙毅一时不敢吱声,只能听嬴政淡漠地言语了句:“那个嫪毐,迟早生乱。”
蒙毅如蒙大赦,顺着他的话头讨论嫪毐,避开了无法言说的赵太后。
“王上若是不喜,可将嫪毐逐出宫去,华阳太后是不会反对的。”
华阳太后,和嬴政的关系非常微妙。他们并不像亲祖母和亲孙儿那样其乐融融,彼此相处起来总觉得疏远,但大是大非面前,华阳太后总是站在嬴政那一边的。
华阳太后还不是王后的时候,虽然受宠,但很多年都没有亲生儿子。吕不韦大搞天使投资,砸了重金,求到她头上,把当时还是质子的异人拉过来给她当儿子,让本来毫无存在感的异人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迎合于她改名子楚,一举成为继承人。
而后子楚的父亲继位三天就去世了,子楚成为秦王,她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
两人各取所需,都笑得合不拢嘴,实现了双赢。——还不止,加上中介商人吕不韦,是三赢。
总之,从此华阳太后地位稳固,从王后做到太后,嬴政和他父亲子楚,都对她很尊敬。
虽然嬴政幼时在邯郸当质子,九岁才归国,十三岁继了位,性情过分稳重,和华阳太后素来不够亲近,但他们是利益共同体,这就够了。
这种默契的政治觉悟,赵姬这个亲生母亲,反而是没有的。
“不急。”嬴政幽幽道,“逐了一个嫪毐,还会有下一个。给母后解闷的玩意罢了,寡人目前尚可以忍耐。”
等他不想忍耐的时候,像嫪毐这种东西,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蒙毅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也就暗暗记在心里,没有多说什么。反正蒙家上下,都是秦王的死忠,这是毫无疑问的。
“嫪毐?”嬴政怀里冒出一个含糊稚气的声音。
“怎么?你知道嫪毐是谁?”嬴政低头撇孩子一眼。
“嫪毐……”幼崽嘟嘟囔囔,被他们的对话搅得半梦半醒,脸蹭了蹭嬴政的手,努力抬起一点眼皮,睡眼惺忪,像是突然想起有个秘密还没有告诉嬴政,就无意识嘀咕着,“不是太后的……情人吗?他们生了……两个孩子……还造反了……”
秘密说完,李世民似乎完成了一个大任务般,满足地闭上眼睛,安详地睡了。
嬴政:“?!”
蒙毅:“!!!”
苍天在上,蒙毅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真切地希望过自己是个聋子,真的。
第9章 谁能不爱八卦?
蒙毅立即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很希望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然而事实上,他偏偏听得清清楚楚。
嫪毐和赵太后生了两个私生子,还造反了!
且不说私生子这事是真是假,蒙毅都没有听说的消息,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听来的?关键还有造反……嫪毐明明还没有反的迹象,公子这说的根本不是现在的事!
不是过去,不是现在,那就是未来了……
多玄乎啊!比刚才那个相面的赤松子还玄乎!
赤松子所说的话,好歹在周易之类的典籍上,在奉常这样的官员里,是有所对应的,星象也好,面相也罢,还有什么占卜,都是对未来的概括性的预言,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没什么问题。
但幼小的公子一开口,就是非常劲爆的宫廷秘闻,涉及秦王亲生母亲的隐私,以及最敏感的“造反”问题,这要是真的,公子是怎么预知到的?
而若是假的,这么小的公子,何必要说这么耸人听闻的话?
蒙毅不敢胡乱揣度太后,但凭他了解到的秘闻,太后这个人,还真有可能和嫪毐勾勾搭搭搞出孩子来……
他深深地低下头,拼命控制自己的表情,假装自己是个陶俑。
我什么也没听到,对,我没听到,我不知道……
“蒙毅。”秦王冷不丁开口。
蒙毅一个激灵,马上道:“臣在。”
“你也听到了吧?”秦王面若寒霜。
“臣……”蒙毅硬着头皮,不敢撒谎,也不敢耽误时间,只能绷紧身体,支支吾吾道,“臣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秦王再问。
——蒙毅现在希望自己是个哑巴了。
但无论心里多么动荡,他还是诚实地把公子的话重复了一遍,干巴巴的语气,毫无起伏。
嬴政就此沉默,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表示。
蒙毅跟着沉默了一路,才在这凝固的氛围里,壮着胆子进谏:“王上,可要传奉常?”
“不必。此子出世那天,恰逢傍晚,霞光满天,龙凤栩栩,奉常上表祝贺,言天有异象,祥瑞降世,利我大秦……言辞之间,颇为激动,当时寡人以为言过其实,连篇累牍,有媚上之嫌……”
当时的秦王对奉常吹得天花乱坠的贺表嗤之以鼻,觉得这拍马屁也拍得太过了,都吹上天了,越看越假,假得离谱,丢在一边没有理会。
万万没想到,这竟然可能是真的。
奉常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想:苍天有眼哪!我说什么来着,公子他就是祥瑞啊!你不信是吧,现在信了不?
嬴政心情复杂,面上却不显,收拾好动容的神色,直奔赵太后宫里。
他继位时尚年少,按理说该太后摄政,就像当年宣太后那样,但是吧,赵姬是个没什么正主意的人,她就爱享乐。
六国如何如何,她不太关心;秦国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也不太关心。
她只在乎应季的果子新不新鲜,丝绸华不华丽,饭食好不好吃,宴饮尽不尽兴,曲乐动不动听,妆容美不美妙,男人够不够劲……
鬓边的一根白发,眼角的一点皱纹,都比秦国与赵国打了一场大仗更能引起她的注意力。
子楚很了解她的秉性,所以在接嬴政回国之后,就有意识地隔开他们母子,减少嬴政和赵姬相处的时间,把这些时间拿来培养继承人。
嬴政对赵姬,本也别无所求,只希望她别惹事,安安分分当个享乐的花瓶就行。
哪怕她偷偷养男宠,嬴政也可以视而不见。但造反,可就触了秦王的逆鳞了。
嬴政当然不会傻了吧唧地跑去找赵姬问她是不是要跟男宠造反,他不过是去验证一下,是否有一些他不愿意看见的苗头罢了。
蒙毅止住了要通报的太监,嬴政抱着孩子,不疾不徐地迈入锦年宫。
赵姬正跟嫪毐眉来眼去,两人分享一瓣橘子,亲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嗔怒道:“谁呀,这么煞风景?”
嫪毐比她多点脑子,连忙放开痴缠的美人,擦擦嘴上吃的胭脂,快步移开一点距离,向外张望。
“怕什么?锦年宫可是我的地——你怎么来了?”赵姬轻飘飘的笑意怔住了,不自在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将滑下去的锦裘拢了一下,下巴一抬,别别扭扭地问。
“忙里偷闲,给母后请个安。”嬴政不咸不淡地抛下这一句,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顺带按下怀里不安分的圆脑袋。
大抵是坐车容易困,下了车,失去了那种稳定催眠的晃荡感,李世民很快就醒了。
他想下来玩来着,被严肃的秦王制裁了。
为什么呢?他好奇心作怪,掀开一点斗篷的帽子,露出滴溜溜转的眼睛,偷偷摸摸往外看。
哇,是赵太后,穿这么少不冷吗?
“既然忙,又何必来请什么安?你不来,难道谁还敢怪你不成?”赵姬被不同的人劝过很多次,要和秦王打好关系,不要总是这样阴阳怪气,但她就是忍不住。
“母亲不就在怪我吗?是孩儿不孝,未曾日日问安。听闻母亲近来身体不适,孩儿实在放心不下,特地前来问候。还望母亲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就是我的错了。”嬴政平平淡淡道。
但凡嬴政说这话时,表现得真诚愧疚些,或者好心好意哄赵姬两句,都不至于起反作用。
他怎么能把场面话,说得这么场面?这敷衍得也太敷衍了。
这是亲母子吧?是亲的吧?不是抱养的吧?
李世民诧异地仰脸,看着这没有硝烟的交锋。
赵姬肉眼可见地生气了,脸色刷地黑下来,冷冰冰道:“你有事吗?没事就忙你的去吧,我这里好得很,不需要你来问候。”
“母亲不是病了吗?”嬴政故作不解。
“我什么时候……”
“太后,该喝药了。”嫪毐适时打断她的无脑自爆,恭恭敬敬地端上一碗棕色药汤。
嬴政顺势看向他,李世民也跟着转头观察。
嫪毐身量高大健壮,虽然拔了胡须眉毛假装宦官,但浑身上下实在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和“宦官”两个字相称,反义词还差不多。
李世民觉得,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猜出这两人有猫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