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只是觉得遗憾。
他曾经见过稷下学宫的繁荣昌盛,学术自由,学者云集,各派的文人都可以在那里开坛讲学,平等辩论,热闹非凡。
哪怕每天都吵吵嚷嚷的, 到处可以听到争论与探讨学说的声音, 年轻的学子们神采飞扬,年长的先生们妙语连珠, 空气里飞扬的光尘都如蝴蝶般翩翩起舞, 春夏秋冬尽是活泼新鲜的气氛。
自从乐毅率五国联军伐齐,齐国几近灭亡, 仅剩两座孤城,稷下学宫的学子与先生们被迫逃亡,纷纷离散。虽然后来还于故都, 但也从此衰落。
荀子已经很多年, 再没有见到那样的盛况了。
年纪大了觉少,有时候午夜梦回, 他都会常常想起当年的稷下学宫,然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也许他的理想在他生前永远得不到实现,他的学说永远得不到君王重用,但他并没有白来这世间走一趟,他在稷下学宫担任过三次祭酒,他的门生弟子遍布天下,他们会把荀子的理想代代相传,也许终有一天,他的思想会遍地开花……
荀子想得通,只是仍不免有点失望。
如果……
“荀先生!”
带着哭腔的童声从后面追了过来,幼小的孩子瘪着嘴,满脸都是泪痕。
李斯连忙驻足,迎了上去:“公子怎么哭了?”
“阿父欺负我。”幼崽啜泣着告状。
荀子:“?”
李斯:“?”
浮丘伯:“?”
秦王把自家娃弄哭了,他们这帮外人能咋办?
李斯尴尬地哄道:“公子莫哭,许是有什么误会,王上素来爱重公子……”
“才没有什么误会呢。”李世民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结果把眼睛擦得更红了。
荀子温声细语地问:“小公子何故哭泣?”
“荀先生可以不要走吗?”幼崽泪眼汪汪地走近,恳求道,“我很喜欢荀先生的。”
“这……”荀子真的惊讶了。
他以为孩子只是随口说说的,小孩子嘛,喜欢天喜欢地,喜欢路过的小鸟,喜欢落下的雪花,什么都可能喜欢,不足为奇。
刚刚还为了坐姿的问题争执不下,这会儿居然为了荀子不能留下而哭了……这孩子当真是至情至性。
“但是,秦王无意,我等不能强求。”荀子摇了摇头,喟叹。
“为什么不能强求?”李世民固执道,“秦国又没有下逐客令,荀先生为什么不能留下呢?”
“秦王虽未逐客,但也未曾留客。秦既只迎法家,便不适合我等长留。如我的弟子们,研诗者有之,修春秋者亦有之,更有写书论乐的,在兰陵我们可以自在论道,而在咸阳,怕是不行的。”荀子缓缓笑道,“老夫得为我的弟子们考虑。”
“既如此,便更该留在咸阳了。”李世民笃定。
“这,从何说起啊?”
“因为咸阳有我呀。”大秦的长公子看人的时候虽总要仰着头,但他说话的态度,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坚定,好像只要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
“公子年幼,怕是不能动摇秦王……”荀子不太信。
“倘若太学建成,我想请荀先生担任太学祭酒,请先生的弟子们担任博士,坐而论道,广招学子,就像当年的稷下学宫——不,比稷下学宫还要繁荣。先生可以应允我吗?”
“老夫只怕看不到了……”荀子心中一颤,竟然不由自主地想象和期待起来。
由此越发觉得遗憾。秦王太年轻,公子也太小了,而他却已经七十六岁了……
他还有几年可活,又还有几年可等呢?
“看得到的,先生一定看得到。”李世民含着泪哀求,“可不可以为我多留一段时间?”
“公子实在是强求我等了。”浮丘伯忍不住道,“对先生来说,春申君有情有义,屡次邀请,盛情难却,可比秦王要友善多了,谁愿意热脸贴冷屁股呢!公子你说是不是?”
幼崽顿时哽住了,转头看向不远处冷漠的秦王,幽怨地用眼神控诉:都怪阿父不好,在礼遇人才这方面输给黄歇了。
嬴政不屑一顾,看笑话似的看这个小崽子要怎么收场。
李世民稳定了一下呼吸,哭得有点难受,心脏一缩一缩的,闷闷道:“可是春申君已经死啦,你们回去也赶不上他的葬礼了。”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
“是楚国太子的舅舅李园杀的哦。”李世民补充,“楚国现在乱得很,你们还是别回去为好。”
“楚国乱,秦国也未必不乱吧?”浮丘伯道,“不然公子你又怎么会在雍城受伤呢?”
两边互相扎心了一下,纷纷停顿,略过了这个插曲,回归正题。
“荀先生……”李世民只巴巴地仰望长者,希望得到对方的肯定回答。
荀子颇为犹豫,既为公子的诚意和聪慧打动,又顾虑秦王的冷淡,一时难以决断。
李世民转身去看全程起反作用的嬴政,软语求道:“阿父……”
“不可。”嬴政一丝不苟地否决,“太学可以建,也可以收一部分儒生,但我大秦必以法家治国,不可能让儒家反客为主。”
“儒法并行也不可以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儒家无用。”
“哪里无用?”李世民据理力争,“韩非公子与李斯客卿不都是荀先生教出来的吗?难道大秦的文士就不能读《诗》,不能听《乐》,不能学《礼》吗?”
李斯忍不住心道:按商君之法来说,还真不能。不仅不能,还该烧掉,毕竟要“燔(焚烧)诗书而明法令。[1]”
但他很明智地没有掺合这父子俩的辩论,以免惹火烧身。
“谋国无用,治国亦无用。”嬴政冷静道。
“阿父又没重用过,怎知无用?”
“何须重用?孔子周游列国,可有哪位国君重用于他吗?”嬴政反问。
这指桑骂槐的有点明显了,荀子面上挂不住,识趣道:“秦王言尽于此,老夫知难而退,只能令公子失望了。”
荀子转身就走,李斯张口想要挽留一句,却得到了浮丘伯急忙阻止的摆摆手。
李斯正左右为难,一道小小的身影越过他追了过去。
“荀先……”
吧唧一声,着急忙慌的小朋友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了个五体投地。
李斯:!这不关我的事!
浮丘伯:!秦王不会迁怒我们吧?
荀子:!这孩子真是太有诚心了,我都不好意思走了……
离得近的纷纷欲扶,秦王却令道:“勿动!”
嬴政脸色微变,大步流星地上前,俯下身,抱着孩子的腰把他扶起来,低声问:“疼不疼?”
“还好啦,也不是很疼。”李世民吸了口气,脸色骤白,却不哭了。
他哇哇哭倒没什么,忽然安静下来,反而让嬴政心慌。
嬴政毫不犹豫地将他抱起来,一手几乎可以覆盖孩子大半个后背,避开伤口附近,扬声道:“蒙毅,去请医丞过来看看。”
“没事哒,我没觉得多疼……”李世民感受了一下,小声说话,“就是有点凉……”
嬴政心一沉,二话不说就往回走:“可能是流血了,你别乱动。”
“哦。”小孩不再吵吵嚷嚷,吱哇乱叫,呜呜咽咽,分外乖巧地应声,趴在他肩头,看向荀子,“可是荀先生还没有答应留下来……”
“有李斯。”秦王简短道。
李斯没曾想他态度转得这么快,差点被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给甩出去,猝不及防,连忙接下任务。
“公子放心,臣会劝说先生的。”
“荀先生,一定要等我哦。”李世民依依不舍地叮嘱。
这已经不叫千金买骨了,简直就是纠缠不清,嬴政腹诽着,迅速带孩子离开现场,也不计较小孩摔地上沾染的灰尘蹭脏了自己衣裳。
浮丘伯愣了半晌,呆滞地问:“那我们还走吗?”
荀子凝望着秦王父子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长公子,是当成太子教养的吗?”
李斯谨慎道:“弟子不敢妄言,但有这个可能。”
“如此说来,确实值得一等。”荀子改变了主意。
秦王其实不太关心荀子的去留,对现在的秦国来说,怎么把六国一个一个全部吞掉,才更重要。
文治,那得等到天下定了再说。
医丞就住在蕲年宫,方便随时察看公子的伤势,得了王令,就匆匆赶过来。
孩子的衣服一解开,血腥味就浓了起来。
医丞的表情看起来想骂人,但不敢骂,只能快速拆绢布,观察流血裂开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清除破掉的血痂,重新上药包扎。
李世民垂头丧气,闷不吭声,像掉在地上被压扁的棉花娃娃,失去了活泼明亮的光彩。
“如何?”嬴政静等医丞处理完毕,才开口相问。
“臣记得臣叮嘱过,公子受的是箭伤,有毒的,会好得很慢,要悉心照料,伤口莫要沾水,莫要触碰……这般轻忽大意,这只手臂是不想要了吗?”医丞忍不住道。
“对不起……”幼崽唯唯诺诺,“我不是故意要摔倒的……”
嬴政无言以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医丞临时加了药,让医工去取药熬煮,然后望着默不作声的父子俩,叹息道:“公子年幼不懂事,王上你也不懂事吗?小儿啼哭过甚,首伤肺腑,肝气郁滞,脾气逆乱,气血不畅,自然头晕心悸……怎么可以让公子哭成这样?”
“啊……我说我怎么突然头晕……眼花……”李世民恍然大悟似的,刚说了半句,就得到了医丞不赞同的一瞥,声音越来越小,不好意思地停下了。
医丞不厌其烦地交代着注意事项,病人及病人家属全程放弃嘴巴,把听过的东西再听一遍。
好不容易等医丞走了,李世民才松了口气。
“其实没有这么严重啦……”他偷偷哼唧。
嬴政依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