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为了方便骑马,有裆的裤子——裈,开始小范围地流行。当然在此之前,可能也有兜裆布之类的东西,就不展开讨论了。
但显然,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不需要经常骑马的人,平常都是跪坐,就不用担心有走光的风险,那多半在深衣里面穿胫衣,他们也觉得很方便。
胡床的出现,在这种微妙的地方,冲击到了习惯穿胫衣而跪坐的人群。
目前来说,这部分人群,不在少数,几乎涵盖了大部分不骑马的学者。
倒霉的荀子老人家,就撞上了这个新旧交替的流行风口,也撞上了什么都敢说的大秦公子。
“蒙毅,把公子带下去。”嬴政严肃地圆了个场。
“唯。”蒙毅弯下腰,很小心地把孩子抱走。
“本来就是嘛,我才没有瞎说哦。”小孩嘀嘀咕咕。
说是带下去,其实是转到李世民养伤的偏殿去了。为了照顾和迁就他,嬴政这段时间经常也在这边办公,桌案上堆了很多竹简和纸质的奏书,以及装在漆盒里的绢书。
竹简多是在外的武将送过来的,奏书则是国内的官员上表,绢书嘛,因为轻薄昂贵,便于隐藏,基本都是秦使偷偷派人送回来的。
嬴政批阅奏简时,从不避开李世民,常常见不得他闲得慌,把孩子抱到边上,不管他歪七八扭地坐成什么姿势,好像有娃陪着做事,心里就更加平衡似的。
大概人在忙碌的时候,都见不得边上有人太闲太快乐。
“春申君死了没有呀?”李世民一看到多出来的漆盒,就来了兴致。
每日一问,撺掇熊启谋反、害他受伤的黄歇死了没。
“臣不清楚。”蒙毅轻声。
“哦……那我能打开看看不?”幼崽蠢蠢欲动。
蒙毅微微犹豫:“要不臣去问一下王上?”
“你去问,他肯定会说不许我乱动。”李世民琢磨着,“但我先动了,你假装没来得及阻止,阿父要是不严厉惩罚我,那就代表我可以打开。”
蒙毅愣了一下,还在捋清这个逻辑,眼疾手快的幼崽已经把漆盒摸到手,倒出里面的美玉和楚锦,然后把精美的盒子翻过来抖啊抖,从底下夹层,拽出一层薄绢。
“讨厌,怎么又是篆书……”李世民习惯性地抱怨一句,盯着绢书看了一会儿,欢呼雀跃,“太好了,该死的人终于死了!”
“嘘——”蒙毅赶紧示意他噤声。
幼崽笑眯眯地点头,拿着那绢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乐得合不拢嘴。
他在这边自顾自地开心,忽然一抬头看见沉默的蒙毅,不由诧异道:“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臣表现得很明显吗?”蒙毅一惊。
“不知道哎,反正我一看就知道。”李世民随口道,“总不能是为了我受伤的事吧?”
蒙毅:“……”
“还真是啊?”李世民正色了一点,安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又不是神仙,发生点意外不是很正常吗?别说是你了,就算是阿父,好好地进行一场加冠,都能发生两场叛乱呢,这谁能料得到?”
“臣当时应该坚持带公子回宫的。”蒙毅反省道。
“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要后悔啦,后悔也没用。何况是我自己坚持要来雍城的,就当是命中注定的‘血光之灾’吧?”李世民乐观道,“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给我弄只鹞鹰来吧。我想养只鸟玩,这边好无趣的,我的玩具都不在,猫猫也没来。”
“好。”蒙毅一口应下来。
幼崽愉快地哼着那首星星歌,绕着嬴政工作的桌案打转,拿竹简搭积木玩,一层一层地垒高。
横一层,竖一层,跟搭房子似的,摆到第八层的时候,还把漆盒放了上去。
竹简高楼忽然一歪,哗啦啦,全倒了,竹简散落一地。
蒙毅无可奈何,连忙上前帮忙整理。
“你又在做什么?”嬴政黑着脸,当场抓包,“不知道的,还以为寡人家里养了一只硕鼠。”
“我才不是硕鼠。”李世民抗议。
“硕鼠没你动静大。”嬴政没好气道,“谁都不许帮忙,让他自己收拾,越来越不像话了。”
蒙毅默默退到一边,心道:到底是谁宠成这样的,王上你心里没数吗?那个漆盒还没关上呢,盒子里的东西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扔在桌上,您倒是管一管呀!
李世民哼哼唧唧地去捡地上滚落的竹简,动作迟缓,慢慢吞吞,像只懒洋洋的卡皮巴拉。
“阿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留之无用。”
“荀子他老人家的建言,你不喜欢吗?”
“天下难道是靠‘节用裕民’打下来的吗?”
节用裕民,意思就是节省财政开支,减轻百姓负担,使百姓富裕的意思,也是荀子的主要观点之一。
“其实他说的也没有错啦,等六国统一之后,确实得轻徭薄役,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嬴政蹙眉凝声:“你同意他的观点?”
“我还是比较同意的。”
“那长城与驰道谁人来修?”
“慢慢来嘛,急什么呢?”李世民把竹简一一捡起来放好,自信道,“阿父你还有我呢,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来做你想做的事情,所以不必给黔首太大压力啦。”
“君舟民水?”
“巧了不是,这个我也赞成。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是君王得不到官吏、将士和黔首们的支持,这位置怎么可能坐得稳呢?”
嬴政并没有被说服:“大秦目前不需要儒家,天下尚未一统,何谈礼与仁?”
“现在不需要,不代表以后不需要嘛。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留下荀子这样门生众多、声名远播的大贤,不仅能显示我们大秦的文治,让天下为之改观,还能吸引更多的人才前来投奔。留下一个荀子,就相当于千金买马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李世民凑过去,软声劝道,“他的建言你若是不乐意听,那就让我去听好了。我很乐意的。”
“你想留下他?”
“我想。”
“日后,你会采纳儒家之说?”嬴政深深看着他。
“说实话么,我是支持儒法并行的。外儒内法,儒皮法骨,仁政以教化,律法以约束,民为邦本,人心向我,方能长治久安。”
李世民自然而然地说,“倘若阿父真的立我为太子,日后我便是大秦的继承人。等我继位之后,我会改革如今的国策的,因为天下一统之后,不改不行,没有那么多军功刷了。就算对外,总不能一直一直打吧?黔首的日子还过不过了?日子过不下去,他们会反的。”
嬴政冷肃道:“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你不怕我因此动怒,不立你为太子吗?”
李世民从从容容地笑了,落落大方,毫无阴霾:“我还真不怕。”
他这种过于理所当然的态度,不仅把蒙毅惊住了,连嬴政都忍不住在心里反思了一下,这孩子的胆子都是哪来的?难不成真的是他宠坏了?
“你为何不怕?”嬴政纳闷。
“我有什么可怕的?就算阿父你以后有二十个、三十个孩子,难道还能找到一个比我还优秀的继承人吗?”李世民骄傲而自信地回答。
“这可未必。”嬴政看不得他得瑟,跟他杠了一句。
蒙毅无语住了:王上你在说什么呀,王上?你怎么跟这么小的孩子争论起来了?你平常不是这样的呀!
“这话说的,阿父你自己信吗?”幼崽乐了,不以为意,“如果我想要讨好别人的话,我就该顺着荀子的话说,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恭敬样子;同样的,如果我想要讨好阿父你的话,就不该把我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因为我明知道说出来你会不高兴。但我仍要说,阿父知道为什么吗?”
“你欠打。”嬴政面无表情。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才不是呢。”李世民大声反驳,“如果我为了太子之位虚与委蛇,只说阿父你想听的话,只做阿父你想做的事,那我跟你的臣子有什么区别呢?这样毫无主见的我,又怎么配当太子呢?”
嬴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悦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喜欢儒家。”
“都说了是儒法并行啦,阿父你就只听到个儒家。”李世民鼓起脸,“明日、不、今日,今日我就开始学法家典籍,你把荀子留下好不好?”
“不好。”嬴政果断拒绝。
“阿父~”幼崽开启撒娇攻势,本来声音是清脆明亮的,一撒起娇来甜得不得了,拉着嬴政的袖子,轻轻晃来晃去,抬起头仰望时还要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可爱又无辜的表情。
腻腻歪歪,纠缠不清,烦不胜烦。
“不行。”嬴政仍然拒绝。
不理他吧,很快就委屈巴巴地撅起嘴,眼睛里漾起粼粼波光,小声道:“真的不行吗?”
“……不行。”嬴政坚持自己的想法,“有李斯就够了,日后再把韩非要过来,还要荀子干什么?耄耋之龄,精力不济,也教不了你什么。”
“可我想要荀子当老师嘛。”幼崽说哭就哭,眨眼之间泪珠就滚落下来,哽咽道,“阿父,求求你了……”
完蛋,又哭了。
蒙毅心软得一塌糊涂,出声道:“王上,就当留荀卿在咸阳养老吧,公子不是早就说要建一个比稷下学宫还大、还要有名的太学吗?荀先生留下,正好讲学。”
“那咸阳就乱套了。”嬴政一直不松口,就是担心诸子百家在咸阳打成一锅粥,直接冲击秦国稳稳当当的商君之法。
从商鞅变法以来,秦国逐渐强盛,近些年来把六国打了个遍,上下一心,齐头并进,武德极其充沛。
他需要李斯这样的法家人才,帮他夯实和稳固统治,将整个秦国凝聚成一股最强的力量,战则胜,胜则灭国,以最快的速度统一天下。
天下纷争数百年,如今没有什么比统一更重要的事。
而不是搞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地吵吵闹闹,看着碍眼,听着心烦。
“阿父……”跟他唱反调的小朋友红着眼眶,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沮丧又可怜。
“王上……”蒙毅不安道,“公子还有伤呢……”
哭出毛病来,跟着操心受累的可是嬴政自己。
“不行。”秦王强行狠下心。
幼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呜呜咽咽地跑出去了。
嗯?他跑出去干什么?蕲年宫可没有华阳太后和芈夫人,他还能找谁告状不成?
嬴政终究不放心,眼看孩子跑得不见影了,无奈地生了会闷气,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
第29章 嬴政人都麻了
荀子与弟子们慢慢地走出蕲年宫, 长长地叹了口气。
“先生不必沮丧,来秦之前,我们便有所预料, 秦王不喜儒学,也不会采纳先生的建言。”浮丘伯宽慰道。
“老夫听闻太学将立,原以为能得见鼎盛之时的稷下学宫,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以秦国如今的国力, 咸阳纸的问世,再造学宫盛况其实是不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