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微叹:“可要听歌?”
“要!”幼崽欢喜道,“有没有新的歌儿听?”
“《无衣》?”
“大晚上听战歌?”幼崽勉为其难,“好吧,也不是不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诗歌由秦王唱出来,本该很适合做大决战前的总动员,但因是哄孩子睡觉的歌,便低沉缓慢得多,更像战后烽烟逐渐散去、一切复归平静的夜色。
“阿父唱得不对啦,都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了,怎么还能这么平淡?”幼崽嘟嘟囔囔。
嬴政:“……”
小崽子要求真多!
“你待如何?”嬴政没好气道。
“星星歌儿不唱了嘛?”李世民积极点歌。
“你不是听了上百遍?”嬴政反问。
“但是我喜欢听。——这是阿父唱得最好听的一首。”小孩子才不会觉得腻呢。
嬴政不太想唱那首歌,一想到歌,就不可避免地想到赵姬,想起当年在邯郸,赵姬也曾吟唱歌谣哄他睡觉的日子。
那时候天很长,日子不太好过,也总是很慢,幼小的嬴政有很多孤独与忧愁,无人可以诉说。
于是那时的赵姬,便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和慰藉。
也许是他沉默得太久,孩子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微妙变化,善解人意道:“秦风还有好多歌都可以唱哦,我都乐意听的。”
嬴政心不在焉地哼了一首《蒹葭》,幼崽安静地听着,打了个哈欠,含糊道:“阿父不陪我睡吗?”
“还有点事要处理。”
“祖母的事么?”李世民随口一说。
“……”
嬴政没有反驳,那看来就是了。
“何必要亲自动手,加深祖母的仇怨呢?”
“不亲自动手,便不会加深她的仇怨了?”嬴政冷笑,“她所做的这荒唐事,若不是我的母亲,焉有命在?”
“她若不是阿父的母亲,又哪来的权力调兵呢?——让那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吧,不必故意去激怒祖母,看她崩溃绝望,痛哭流涕,会让你心里好受些吗?”李世民刁钻地问。
“你在质问我?”嬴政有点恼羞成怒。
孩子叹口气,认真地看着他:“阿父,你过来一下。”
嬴政本就在他旁边,闻言一怔,不明所以地靠近。
“再过来一点。”
嬴政又靠近,微微蹙眉:“你有何……”
幼崽嘟起嘴,响亮地亲了一口他的脸。
“你不要以为……”
幼崽又亲了一口。
“……”
小朋友甜甜蜜蜜地笑起来,眼睛里盛满细碎的星光,明明就这么一点点大,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居然显得温和而通透,仿佛完全知道嬴政在想什么,也完全知道嬴政想做什么。
幼崽贴在嬴政耳边,轻声说道:“如果唯有如此,才能让阿父心里好过一点,那你便去吧。我在这里,等阿父回来,陪我一起睡觉。”
第25章 与你结亲如何?
秦王嬴政, 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要是跟他硬杠,他就只会跟你硬到底。
别说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算撞了南墙,他也得试试能不能把墙撞碎再说。
所以李世民意识到对方情绪不稳、暗暗憋着一股怒气的时候,立刻就改变了策略。
说到底, 嬴政怎么解决那两个私生子都是他的权力,对李世民这个下一代的身份来说, 没有丝毫影响。
叛乱已经平定了,那两个孩子怎么死都跟李世民无关。多说这两句话,不过是不想看到赵姬和嬴政闹得太难看罢了。
赵姬纵有千般不是,也是嬴政的亲生母亲,如果嬴政当着她的面,把两个孩子杀死,那就是在活活逼疯她。赵姬歇斯底里地发疯、哭喊、咒骂, 难道嬴政真的会觉得畅快吗?他心里就不压抑吗?
不是这样的。嬴政只是看上去坚如磐石, 仿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永远沉着冷静, 顾全大局。实际上他心里的痛苦与悲伤, 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而并不是不存在。
他恨赵姬, 恨她的背叛。但若是没有爱,又哪来的恨呢?
像成蟜嫪毐熊启这样的叛乱者,嬴政会恨吗?根本不可能, 多一个眼神都欠奉。他只会思考如何杀了他们, 平息叛乱,根本不会有多一点点的在意。
正因为知道嬴政很在意赵姬, 李世民才会多这两句嘴。不然这几年,他总共没见过赵姬几回,她怎么样,李世民才不关心呢。
一个会伙同情夫,造儿子反的太后,还能指望李世民对她有什么好感不成?
说句难听话,就算赵姬现在死了,李世民也最多为她哭一哭,守一年孝而已。若说真心的难过,甚至比不上他的猫猫死了。
当然猫猫还没死,只是做个比喻。
嬴政僵硬了片刻,看不出喜怒,表情有点恍惚空茫,像一盆温水浇在了燃烧的火焰上,热气腾腾之余,黑色的灰烬仍有灼烫的温度,却没有再窜起明火。
算了。嬴政闭了闭眼。
赵姬是什么性子,难道他不知道吗?
看她跪在他面前,狼狈地抱着他的腿,哭着哀求他不要杀她的孩子们,有什么意思吗?
她的眼泪,她的后悔,她的痛苦,她的可怜,她的可恨……不是早就可以预见的吗?
早在两年前,这孩子就预言过了。
嬴政挣扎许久,看幼崽眼皮打架,没东西可抱,就抱着他的一只手,头一歪,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软乎乎的,慢慢柔缓了呼吸,渐渐睡去了。
嬴政茫茫然地看了一阵子,也觉意兴阑珊。
算了,与其跟赵姬吵架,不如陪孩子睡觉。
那两个私生子,他本来也不想看,让他们早点去死吧。
他不悦地抿了抿唇,用另一只手试了试孩子的额头,避开肩膀的伤处,探了一下后颈的温度。
好像出汗了……是好的征兆吗?小孩是单纯觉得热了还是在发热?为什么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容易潮热呢?
嬴政的思维不知不觉跑偏,摩挲着幼儿的手心,柔嫩嫩,滑溜溜的,有一点儿湿意。
不会真的又发热吧?他俯下身,乌发散开,额头相贴,感受了一下孩子的体温,不太确定,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出神地盯了近半刻钟,才稍微放下心。
养孩子最怕的就是小孩受伤生病,平常健健康康的最好带了,只要吃饱穿暖,几乎什么也不用管,孩子自己会到处跑到处玩,精力充沛,生机勃勃,就是晚上睡觉前敷衍一下,读读书讲讲故事,唱几句歌就行。
这孩子一向健康,很少生病,生病了也不影响他吃喝玩乐,状态好得很。——唯有这一次,伤得重了,才折腾到嬴政了。
嬴政在摇曳的灯火里,漫无边际地想到:他小时候受伤,她也会伤心垂泪的。
她也……她也生过他,养过他,爱过他……
罢了,眼不见心不烦。
嬴政最终只冷漠地下一道命令,没有再多做什么,握着孩子的手,陪他睡去。
是夜,太后二子俱亡。
翌日,秦王令太后迁于雍城萯阳宫。
赵姬原本住的是甘泉宫,在渭河南边,宣太后曾经诱杀义渠王于此,也是个饱经风霜、见证不少历史的宫殿了。
现在迁到萯阳宫,离秦王举行冠礼的蕲年宫就更远了,足有一百多里。
幼崽乖乖养伤的这几天,秦王雷厉风行地处决了嫪毐三族,诛杀叛党数百,流放了四千多户到蜀地,徙役三年。[1]
“熊成呢?”李世民喝药的间隙,还要关心一句。
“车裂了。”嬴政淡声。
“阿母和曾祖母回信了没?”
“尚未。”
“好吧……”无聊的小朋友偷偷动了动左手,感觉好像疼得不那么厉害了,顿时来了精神,给自己找乐子玩。
“阿父!我的弹弓呢?”
“你有几只手?”嬴政坐在案前,专心地阅着奏椟,头也不抬地轻嘲。
“我可以玩投壶呀。”幼崽兴致勃勃,“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玩的。”
少顷之后,蒙毅把铜壶摆在李世民指定的位置,拿着一盒弹丸,放于床边的小桌子上。
闲不住的小朋友指挥侍女把被子和枕头搭成一个小窝,他就趴在窝里,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捏弹丸往壶里投。
“当啷”
“哇!进去了!我好厉害。”
嬴政提醒了句:“别压着伤口。”
“嗯嗯,我知道哒。”李世民的左胳膊带肩膀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他也不敢乱动,怕留下后遗症,影响将来上战场,所以就用右手扔弹丸。
叮叮咣咣的清脆响声不绝于耳,陶丸从他的手中扔出,弯出一道圆弧,正落在铜壶里。
“好耶!我真厉害!”
一个太简单,他就开始同时抛两个三个四个……
谒者趋步而进,恭声向嬴政禀报:“……到了。”
他的声音被幼崽的欢呼雀跃盖了过去,听不真切。
“请他进来。”嬴政沉声。
“唯。”谒者迅速离去。
“天女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