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忍着没有说,是因为他知道,孩子身上的痛,爱孩子的父母只会十倍感知到,恨不得以身替之。
嬴政是那么爱干净的人,却让那血迹留在身上留这么久……
他不想让父亲太过担心自己。
李世民试着去忽略那一阵阵钻心的痛,可惜根本忽略不了。
就像一根根尖锐的针,顺着指甲刺进肉里,扎得很深很深,又像是甲沟炎患者一脚踢到了墙上,激烈而顽固的痛楚不停地汹涌肆虐,只要他清醒着,疼痛就不会停止。
上辈子他应该受过很多伤来着,也应该习惯疼痛才对,但是可惜,久经沙场的天策上将的忍耐力,并没有带到这辈子来,也没有办法提高一个孩子疼痛的阈值。
他的年纪还是太小了,如果他像蒙毅那么大,那一箭根本不可能射中他。
他应该有马蹬和铠甲,应该换一把真正的弓箭,应该能够熟练地操控马匹,应该可以纵横捭阖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可他现在都不能。
可恶,他甚至没有嬴政剑高!
李世民越想越气,越复盘越恼,偏偏目前又没有任何可以解决难处的办法。
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要一天一天过,身高嘛也要一点一点地长,没办法,人生就这样。
“怎么还不睡?”
许久之后,他耳边响起嬴政低低的声音,宛如墨玉落在冰上,悦耳之外透出一贯的沉静淡漠。
比声音更先到达的,是以兰草为主的幽淡香气,只有在刚沐浴完时比较明显,其他时候,会被竹简纸墨的气味混合掩盖过去。
秦王不喜欢浓郁热烈的香味,衣服上的熏香也似有似无,闻起来像……像什么呢?
李世民胡思乱想着,忽然想到了——像章台宫,还得是秋冬的章台宫。
“睡不着。”幼崽乖乖巧巧地回答。
“疼得厉害吗?”
“也没有啦。”
嬴政沉默了几息,倚靠在他旁边,轻声道:“要讲故事吗?”
“好呀。”如果是平时,幼崽已经欢呼起来,把他那堆破玩具收拾收拾,往边上的盒子里装,给嬴政腾出更大的地方来,然后亲亲热热地凑过来拉手手,哼哼唧唧,跟小猫撒娇似的,也不知道在哼唧什么。
嬴政无法理解,但已经习惯了。
但孩子现在动弹不了,他便挪动了一点距离,主动握着孩子没有受伤的那只小手,问:“你想听什么?”
他没什么讲故事的天赋,也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所谓讲故事,一般就是把书里的东西拿出来,陈述一遍,平铺直叙,跟读书没两样。
更过分的是,孩子如果抱怨,他就把七国发生的大事挑一件讲给娃听,最近的讲完,就讲以前的。
什么商鞅逃跑的时候没有身份证明住不了旅馆后来逃到封地起兵死了被五匹小马分尸了,蔺相如为了带回和氏璧威胁说要拿着玉往柱子上撞,白起长平之战阬杀了赵军降卒四十万……
谁家好人睡前故事讲这些呀?
“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李世民早就想知道了。只是嬴政不说,其他人也不敢提。
赵姬……这两年看不见她人影。
“无甚可言。”嬴政不太想提。
“说说看嘛。”幼崽眼巴巴地瞧着他。
从前总是白里透粉的脸颊,如今比纸还白,红润润的唇色一时半会也恢复不了,看着实在凄惨可怜。
嬴政无法不为之心软,勉强开口道:“有一年,秦军围困了邯郸……”
“等等,让我想想。”李世民费劲地调动大脑,思考着这是哪年的事,“那时候你多大?”
“和你一样大。”
“三岁?”
“四岁。”
父子俩对视一眼,幼崽不情不愿地承认道:“好吧,四岁。”
“赵国仇秦已久……”嬴政刚开了个头,李世民就嘟囔道:“那肯定,杀了四十万呢,青壮年差点死光。”
“没那么夸张。”嬴政无奈,“若真如此,当时白起就能攻下邯郸了。”
“那不是差一点吗?要不是将相不和,范雎收礼进谗言蒙蔽昭襄王,下令白起收兵,说不定邯郸早就打下来了,也就没后来的事了。”
“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你说。”
“赵国欲杀父王与我,父王在吕不韦的帮助下逃回秦国……”
“但把你和祖母丢下了。”李世民接口,“你肯定受了很多委屈。”
嬴政没有反驳。陈年旧事,本来他不想再回忆的,可这孩子偏偏想听,烦人得很。
“为了活下去,我们躲藏了一段时间。”嬴政缓声道,“邯郸久攻不下,平原君赵胜散尽家财,招募死士,他的门客毛遂说服楚国出兵救援,魏国信陵君无忌窃符救赵,楚赵魏三国联军内外夹击,秦军便逐渐落入下风……”
“不是要讲故事么?”李世民抗议秦王夹带私货上历史课。
嬴政瞪了他一眼,轻斥:“再吵就不讲了。”
幼崽马上闭起小嘴巴,示意他接着讲,心里悄悄吐槽:看这个讲故事的水平,好没意思的,这么精彩的战争,刺激的局势,秦王讲出来毫无亮点,让人完全没有想听的欲望。
“母亲让我不要出门,邯郸仇秦之风甚烈,哪怕是不知我身份的孩童,只要发现我是秦人,也会聚众报复……”
未成年凶残起来,是没有分寸,也没有极限的。赵国尚武之风,不逊于大秦,动起手来根本不管不顾。
嬴政的性格底色,就是在那时候形成的。
“为此,我久不出门,整日与简书作伴。”
李世民等了半天,没等来下一句,错愕道:“然后呢?”
“然后什么?”
“故事啊,这只有故,没有事啊!”
“……”嬴政无语。
“你怎么受伤的都没有讲呀。”幼崽不满,“好端端的,你怎么会知道那些药材呢?你肯定受过外伤。是谁伤的你?用什么伤的?严不严重?你打回去了没?”
嬴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孩子昏睡的时候他怀念这叽叽喳喳,真一叠声叽喳的时候,他又由衷地觉得吵。
养孩子怎么这么费神?他就养了这一个就已经烦得不行了,那些养很多孩子的都是怎么过的?
“邯郸当地的少年;用石头和棍子;不算太严重,没伤到要害;后来我回秦了,没来得及打回去。”嬴政一一回答。
“就这样?”李世民睁大眼睛。
“还不够?”
“不是隐藏身份吗?怎么暴露的?”李世民疑惑。
“我不会说邯郸话。”
“你不会说邯郸话?”李世民惊讶,“你不是邯郸出生的吗?祖母就是邯郸人啊。”
“没有人教过我,他们在我面前只会用秦国的语言交流。”嬴政解释道,“这是吕不韦和父王商量后,一致决定的事。”
“哦,我懂了,祖父是为了以后让你回秦国铺路。”李世民恍然大悟。
这原本是纯粹的好意,后来九岁的嬴政回秦国后,确实以最快的速度获得了秦国王室的认可,从语言文字到行为习惯,都无缝衔接。
但反过来说,嬴政幼年的教育完全是按照秦国王室继承人的方式来的,那就意味着,他很难伪装成邯郸的孩子。
赵家押宝在嬴政身上,就不会违背异人和吕不韦的意思。
幼年的嬴政没有朋友,没法出门,也没有办法和邯郸当地的孩童交流,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排斥他、辱骂他、动手打他……
“阿父……”幼崽欲言又止。
“嗯?”
“你小时候哭过吗?”
“……”嬴政淡淡地垂下眼,没有做声。
那就是哭过的意思了,幼崽意会,明白对方要强,不愿意揭开伤疤。
“祖母会安慰你、给你上药吗?”
“一开始会。”
那就是后来不会了。自动翻译机想了想,问:“那怎么办呢?”
“读书、练武。”幼年期的嬴政很倔强,被欺负了就忍着怒火,化愤怒为学习的动力,拼命读书习武,争取早点打回去,狠狠出一口恶气。
“好厉害!”幼崽感叹道,“就是感觉好可怜好寂寞哦,都没有人陪你玩的,书和剑都不会说话。——也没有猫猫玩吗?”
“没有。”
“那会跟鹊子和燕燕说话吗?”
“那是你才会干的事。”
“才不是呢,我们小孩子都会这样的,弟弟也这样。”幼崽辩驳。
“扶苏到现在还不会说几句话。”
嬴政是在扶苏出生及长大到一岁多点,才真正意识到,孩子与孩子之间的差距,比人跟狗之间的差距都大。
扶苏一岁的时候,根本不会说话!
仅有的几个能听懂的词汇,就是“阿父”“阿母”“阿兄”,其他就没了,很多时候咿咿呀呀的,好像说了一连串的婴语,但旁人根本听不懂,只有芈夫人和李世民能听懂。
扶苏和嬴政也不够亲近,不会主动凑过来要抱。有一回李世民把扶苏偷偷带到北辰殿,玩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年纪更小的扶苏就开始哭着叫“阿母”,哇哇大哭,嗓子都哭哑了,谁哄都没用。
嬴政让人把扶苏送回去,并警告小朋友不许再这样捣乱。
原来不是所有小孩子都很聪明很好哄很亲近他的,也许李世民这样的才是特例。
“等我以后长大了,帮你把邯郸打下来。”李世民认真道。
“你?”嬴政失笑,明知是童言童语,却还是产生了点不切实际的期待,继而冷静下来,才道,“秦国不缺武将,应该不需要太子亲自出征。”
“那怎么一样?”幼崽咕哝。
“好了,可以睡觉了。”
幼崽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睡着。然而过了好一会,还是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