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单手展开这卷起来的奏报,蒙毅连忙用镇纸帮他压住边边角角。
“……这样说来,中尉军的将领,确实是不知情的。”
“多半如此。”蒙恬不会把不确定的事说的太死。
“那孩子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嬴政问。
他虽没有看向蒙毅,蒙毅却知道秦王在问他,忙道:“臣接应到公子时,公子就已经受伤了。”
和箭伤的凶险相比,这点皮外伤,本不值一提。医丞也是在处理好箭伤之后,才解开孩童左手上的手帕,探查那尖锐却又粗糙的细长伤痕。
“这个不妨事,不过是石子弓弦造成的小伤,血都不流了。”医丞说得轻描淡写,嬴政却看着那血迹斑斑的手帕,沉默良久。
“桓齮说夜色昏暗,公子的手藏在袖子里,他没留心。但白日玩耍的时候,应当是没有受伤的……”蒙恬略有点疑虑。
“你如何看?”嬴政问。
“臣以为,桓齮大约没有撒谎。昌平君不至于虐待公子,但是从咸阳到岐山,足足两百里,快马加鞭得两天,马车的话那得走三天。这一路上,公子竟然没有察觉不对吗?”
依蒙家对长公子的了解,无论昌平君花言巧语有多动听,最多最多能骗公子出咸阳城,天黑还不回宫,公子就要闹了。
公子一闹起来,那个妙语连珠、胆大包天,路过的老虎都要被薅秃尾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他都干得出来。
昌平君凭什么能让公子安安分分到达岐山,不声不响不吵不闹,不惊动任何人?
“再请医丞过来。”嬴政礼貌道。
一晚上折腾老人家三四回,觉睡得稀碎,正常人都会觉得有那么点不好意思的。而性子内敛的,比如咱们秦王这样的,表现出来可能就是言辞温和委婉了一点,对医丞的好感度提升了一点,对老人家的职场生涯和退休工资会有所帮助。
这方面,蒙家是体会最深的了。
医丞老胳膊老腿的,家学渊源,混了大半辈子编制了,也不敢抱怨大领导多事,小板凳一坐,就开始把脉。
从孩子多灾多难的左手腕,换到秦王暂时松开才完全露出来的右手腕,沉吟不语。
“如何?”嬴政等了很久,才打破沉默。
“脉象细弱,略有滞涩,虚浮无力,犹如春蚓穿沙,时见促结,可见气血两亏,阴阳失衡,肝经受毒,肺热未清……”
嬴政:“……”
蒙恬:“?”
蒙毅:“?”
虽然他们很想提醒医丞“说人话”,但不幸的是,这已经是雍城最会说人话的医官了。
医官嘛,总是这样的,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写一些别人看不懂的字。
好在老人家不是在故意报复他们打扰自己睡觉,最好总结了几句:“……虽然失血过多,亏损得厉害,但胜在底子好,以公子的身份,精心养个一年半载,也就慢慢养回来了。”
懂了,回去之后继续娇生惯养。
不过本来就够娇惯的了,还要惯成什么样?秦王一口一口喂吃的?
——他还真能喂。
雍城县令由于情况特殊,得以县令的身份直接递交文书。
幸运的是,正遇上秦王这几个月难得心情愉悦的时候。
不幸的是,他进去的时候,秦王正在喂公子喝药。
“好苦哦。”长公子靠在床头,垫着三四个软枕,皱巴巴地抱怨。
“甘草与蒲黄,苦在何处?”嬴政淡淡地撇他一眼。
秉承着有娇要撒,没娇创造条件也要撒的原则,小朋友继续道:“就是很苦嘛,不信你尝尝?”
嬴政狐疑地看着他,差点怀疑药有问题。
他真的尝了一口,在蒙毅、蒙恬和幸运又不幸的雍城县令等人的围观下。
然后幼崽就活泼泼地笑了:“阿父,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嬴政已经知道他下一句嘴里肯定吐不出象牙,却还是无奈纵容道:“什么问题?”
“你好好骗哦~”小朋友乐不可支。
“药还喝不喝了?”嬴政淡定道。
“给我吧,我可以一口喝光。”李世民干脆地保证道。
他一醒来,不管身体痛成什么样,在嬴政面前,总还是很有活力的样子。
“你拿得动?”嬴政质疑。
“应该……可以?”李世民不确定。
嬴政拿出勺子,托着碗底,静静地看幼崽扶着碗边,一饮而尽。
一碗药汤喝出了酒的架势,十分利落。
“还有吃的么?我好饿。”幼崽放下碗就喊饿。
宫女送上肉羹和枣粥,装在小瓷碗里,对成年人来说,也就几口的量。
“好少哦,我要变成小猫猫了吗?”李世民嘀咕。
“医丞嘱咐,少食多餐。”
“哦。”薛定谔乖巧的小童就着秦王的手,慢吞吞吃着小猫饭。
雍城县令无所适从,不知该何时插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深觉今日不该左脚踏出房门。
好心的蒙毅悄悄给他递眼色,示意他现在汇报就可以。
雍城县令这才敢上前,禀告道:“王上,这是雍城近日的文书,涉及官吏变动和黔首伤亡……”
“黔首也有伤亡?”李世民猛然抬头,像只警惕的小兔子,忽然竖起了长耳朵,他连忙咽下口中的粥,关切道,“伤亡多吗?”
雍城县令一愣,答道:“叛军过境和溃退时,波及附近村里,据里正上报,约有两百多户被劫,六十余人受伤,死者二十余,亭长吏员被杀者十余,雍城卫尉伤亡者过千……”
李世民的脸色一瞬间有点凝固,甚至有点茫然诧异:“怎么伤亡这么多?”
蒙恬更正道:“县令把伤与亡合在一起算了,实则卫尉亡者只有一百二十三,重伤者六十五,轻伤九百七十八,——那些轻伤,都是能治好的,为怕雍城军中侍医不足,咸阳及附近的医官也已经在路上了。”
这似乎是见惯生死的武将的一种安慰,但李世民并没有被安慰到。
“是因为昌文君也参与了吗?”李世民皱着脸问,“否则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不应该有这么大的伤亡,对不对?”
“伤亡是不可避免的。”嬴政平静道。
“但多余的伤亡是可以避免的。”李世民心里沉甸甸的,有些愧疚和不安,“我没想到熊启和熊成这个时候就会谋反……”
“谁也想不到。”嬴政依然平静。
“如果我早点想到的话,就能告诉你,不要给熊启他们兵权……”幼崽懊恼道。
“嫪毐的兵权也不是寡人给的。熊启的身份摆在那里,只要有异心,总是有机会起兵的。”嬴政冷静道,“你的粥还没吃完。”
“但是……”李世民仍然有点不高兴。
“你不想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吗?”嬴政转移他的注意力。
“如何了?抓到了吗?”幼崽果然很在意。
“伤你的熊成抓到了,目前还没杀,他供出是春申君黄歇暗中联系和撺掇他们谋反的,目的就是削弱秦国,以保全楚国。”
“熊启呢?他更重要,他是长子。”李世民追问。
“往东南方向逃了。”嬴政见他吃得太慢,淡定地拿走勺子的使用权,舀着粥喂他。
“那得派人暗中告诉李园,让他……”幼崽急吼吼的话被粥打断了一下,不得不停一停,吃完才接着道,“让他截杀熊启。”
“已经派了。”
“那就行。”李世民松了口气。
“不必为此忧心,李园比你急迫。楚王刚死,听闻熊启偷偷回楚,要与太子抢夺王位,不立刻诛杀熊启,李园与王后寝食难安。”嬴政道。
“那肯定,毕竟太子是他外甥,他的荣华富贵全靠太子了。”李世民顺口道。
雍城县令的表情从震惊到麻木,看起来人还在这里,但魂已经走一会儿了。
“咸阳宫……”幼崽又想起来。
“已走水路送信去了。”嬴政回答得比他问还快。雍城到咸阳之间有一道水路,送信的话大约一到三天,受天气风向和水流影响比较大。
“中尉军……”
“有王翦。”
“叛军残党……”
“追捕过九成,余者在清缴。”
“亭吏……”
嬴政被他烦够了,顺手拿起刚刚雍城县令奉上的文书,往操心的孩子手里一塞:“看吧。”
“……”雍城县令觉得自己很多余,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退下了。又怕等会儿王上和公子有问题要问,就硬着头皮垂首站在那儿。
幼崽安静地看了片刻,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好心的蒙毅悄悄提醒雍城县令该走了,不然等一会儿肯定要听到不该听的东西了。
雍城县令甚为感激,连忙告退。宫人收走小桌案和餐具,送上漱口的杜若汤、净手的温水和帕巾。
“你有话说?”嬴政现在多了解他,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要语出惊人了。
“我想,曾祖母和母亲应该是不知情的……”李世民斟酌着言辞,“好歹委婉一些,和她们好好聊聊。”
果然,讨论到核心而棘手的问题了。
长公子的身体里,到底流着一半楚国王室的血,即便芈夫人没有被封为王后,但是这次谋反的熊启熊成都是楚系外戚,血缘关系紧密,他们起兵造反及惨烈下场,会不会牵连宫里的华阳太后和芈夫人,又会不会再牵连到长公子呢?
太多人关心这个问题了。
“华阳太后,我不会动她。”嬴政深思熟虑过,“两日前,我收到咸阳宫的传讯,说你被熊启带走了,没有回宫。”
“两日前?”李世民微怔。
“就是你逃出来报信的那天。”嬴政颔首。
送信是需要时间的,按时间来算,华阳太后真的一点都没有耽搁,急急忙忙就传消息到雍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