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启谋反这件事,多半有蹊跷……也许是得到了楚国的支持……楚王可能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李园和黄歇……”李世民越说越吃力,断断续续道,“你别冲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兴许是有人为了、为了故意激怒你……”
“我知道。”
“嫪毐收买的胡兵,别、别杀光……留几个……我有用处……”
“好。”
“你、你别难过……我不会有事的……”幼崽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变成气音,依然挣扎着,努力去安慰他。
“嗯。”嬴政低低柔柔地回应道,“你放心。”
李世民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好像也没什么遗漏的,父亲看上去也很沉着很冷静的样子,是时候可以放心晕过去了。
于是那失温的小手就慢慢地滑了下去,丝丝缕缕的红色血迹顺着稚嫩的指尖流淌,一滴一滴,滴在秦王冕服金线绣成的日月星辰上。
日月星辰,逐渐染上了幼小的孩子的血,斑驳的金红色,刺痛着嬴政的眼睛。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可以流?
他平常最爱哭了,他怎么不哭?
“王上,医官来了!”蒙恬大声道,“把公子放下来吧,放下来才方便拔箭。”
嬴政如梦初醒,沉静地把孩子放到榻上,动作很轻,像怕惊飞了一痕猫毛。
他转过身,九琉的冕冠半遮住他的脸。那些垂下来的玉珠也被吓到了似的,微微晃动着,瑟瑟发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传令王翦,让他去接手岐山的中尉军。以及,寡人要——”秦王攥紧了手,漠然道,“发兵,灭楚!”
第23章 秦王亲手喂饭,见过没?
长公子昏迷了十六个时辰。
这十六个时辰里, 秦王几乎寸步不离,开会都是在这殿里开的。
“禀王上,嫪毐已经斩首!”
“扔出去喂狗。”
“王上, 叛军目前已剿灭三千余,俘虏五千,余众逃亡, 蒙将军正在率人追捕。”
“传令附近郡县,重设亭长吏员, 搜捕残余叛军。”
“王上,太后……”
“她又怎么了?”嬴政头都不抬。
“太后说要绝食。”
“那就让她绝!”
嬴政把手里楚国递来的帛书放下,习惯性地在忙完要紧事务后,看两眼昏睡的小崽子。
他知道自己陪在这里其实没什么用,但还是想陪着。这个往日里手上擦破点皮都要委委屈屈撒娇要哄的小公子,娇生惯养地长到四岁,却在医官拔箭簇时, 咬着布团一言不发。
医丞用匕首切开十字形的伤口, 挤出毒血,而后一鼓作气拔出箭头。
“呜……”幼崽只急促地喘着气, 反射性地抽动了一下。
小小的身体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顷刻之间,疼出了一身汗。
嬴政捂着他湿润的眼睛, 把他失控痉挛的手整个包住,因为从来不会安慰人,所以只是笨拙地低声道:“乖, 箭簇拔出来, 挖掉腐肉才能好……这箭上有毒,但医丞说能治, 你不要怕……”
幼崽汗如雨下,脸上毫无血色,把头埋在他胸口,捱过了最剧烈的疼痛之后,仿佛被抽了筋的小龙,软绵绵地塌下来。
可孩子居然笑了一下,松开嘴里的布团,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可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包容与明朗,哪怕惨白着一张脸,竟然都给人自信笃定的感觉。
嬴政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无端觉得酸楚起来,他干巴巴地说着:“医丞说没有伤及骨头,不必担心。”
“阿父……在这里,我有什么……可担心?”幼崽的手指忽然蜷缩起来,攥成两个小小的拳头。
嬴政微一偏头,就能看到医丞正在用酒冲洗伤口,拿小刀剔除肿胀坏死的血肉,血淋淋的,犹如凌迟。
这场凌迟持续了多久,嬴政就看了多久。
等伤口处理完毕,敷上止血的药物,再包扎好,孩子早就昏过去了。
所以,他其实是活生生被痛醒,又活生生疼晕的……嬴政意识到了这一点。
“没有什么药物可以止痛吗?”嬴政忍不住问过。
“臣这里有麻和乌头,但公子年幼,臣不敢乱用。”医丞为难道,“很多药物,本身也是有毒的……”
“箭簇上何毒?可能解?”
“这……天下毒物何其之多……臣也不能断定……”医丞擦了擦汗,唯唯诺诺道,“臣只能先用白芷、蛇舌草等试试看。”
嬴政面色不变,淡淡道:“蒙毅,去撬开熊成的嘴,问清楚箭上是什么毒。”
心下惶急的蒙毅马上领命,退出殿室就开始狂奔,又被蒙恬斥了一句“失礼”。
“蒙毅到底年轻,不够稳重,如此莽莽撞撞,害得公子受伤,实在该罚!”蒙恬道。
“熊启会临阵变卦,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嬴政平静道,“连这孩子自己,都没有预言到。”
他说了“我们”这个词,表情看不出喜怒,仿佛静若寒潭,但熟悉他的人——比如蒙恬,就知道王上没有责怪蒙毅的意思。
或者说,他现在的注意力不愿分给这种细枝末节上,因此懒得追究。
“王上……”蒙恬嗫嚅了一句,“你要不要换一身衣裳?”
那些血迹,终究还是太刺眼了。
蒙恬很小心地措辞,虎背熊腰的体型,轻手轻脚地问话,好像张飞在捏绣花针。
“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嬴政低垂着眉目,看向那汗湿的小手。
似乎长大了一些,宛如一片舒展的枫叶,每根手指都在用力长高,可惜还是变圆比较容易,永远软乎乎的,还远没有到会变得硬朗的年纪。
嬴政时常觉得,这孩子是光长肉不长骨头吗,为什么浑身上下看起来都圆圆润润的?
睡梦之中的小手也无意识地想抓点东西,抱在怀里蹭蹭。
白天遭殃的一般都是一把年纪的玄猫,甚至有猫窝被幼崽霸占,猫猫还被强制抓过去陪睡的事情发生。
后来有了新玩具扶苏,经常被幼崽摆弄,抱来抱去,亲来亲去,滚来滚去,手塞嘴里,这个脚丫子放那个肚子底下,脑袋碰脑袋,歪歪扭扭地睡成太极图,也是时有发生的。
幼崽睡觉时喜欢在熟悉的地方,有人陪在身边,如若没有,他就会抓着什么东西——玩具木头野鸭子、弹丸、衣服、枕头之类的。
当然最好的,是父亲与母亲的手。
这两年都是嬴政在带他,竟已习惯递出去一只手,让孩子安心抓住两根手指,蹭蹭脸颊,闭上眼睛。
只是他这一觉睡得实在有点长,嬴政保持着一个姿势许久都没动,直到孩子夜里发起烧来。
“王上,昌文君说他也不清楚,是楚国巫女灵给的药,只说是蛇毒。”蒙毅匆匆来报。
“是吗?”嬴政谨慎地问医丞。
“的确像是蛇毒。”医丞宽慰地舒了口气,“那臣便没有用错药。”
嬴政这时才想起,医丞用酒清洗箭伤时,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雄黄的味道。
那么明显,但当时他竟全然没有注意。
“甘草绿豆蒲黄等煮的药汤也好了,公子何时醒了,便给他喝。”医丞道,“箭伤并未入骨,蛇毒也未见脉,王上不必太过忧心。”
话虽如此,嬴政又怎么能不忧心?
发热这种事,若是自己,无非就是忍着,权当无事发生,实在难受影响工作,就喝点药罢了,还能怎么着?
可是发生在受伤的孩子身上,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嬴政坐在榻边,以手支颐,夜里朦胧小憩时忽地惊醒,觉得掌心有点发烫,他顺着掌中孩子的手摸到手腕,把幸存但碍事的小金镯子取下来,又用手背试了试小孩的额头。
滚热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手背,幼崽的脸被烧得红彤彤的,仍然一点声响都没有。
嬴政居然有点怀念这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从早到晚小嘴叭叭的啰嗦了。
好安静,怎么可以安静成这样?嬴政很不习惯。
然后唤医丞过来,以针灸帮孩子退烧。
但不过两三个时辰,又会再度发热。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嬴政甚至都能把针灸和按摩的穴位给记下来了。
“王上,嫪毐的重要党羽已尽数抓获,这是名册。”蒙恬奉上官员的名单。
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
嬴政把这些带官职的名字逐个看完,以朱砂勾勒,批了两个字。
“枭首。”
杀气凛然的朱笔犹如血落,盖上秦王的印玺,很快化作一把把大刀,割下一个个头颅。
“熊启可有动静?”
“探子来报,他见势不妙,偷偷带人跑了,看方向,是往东南。”
“他想回楚?”
“也许是。”
“中尉军呢?”嬴政问这话时,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不过是确认一下而已。
“中尉军自然不肯跟他走,尤其桓齮将军,当面问昌平君可有诏令,若无诏,怎能往东南去?东南又无叛军。”蒙恬如实回答。
“这么详细,你联系上桓齮了?”
“是,桓齮将军说,是公子让他派信使过来,提醒王上昌平君叛变的。”
嬴政这才把目光从银针上移开,抬眼看向蒙恬:“细说。”
蒙恬便把从桓齮那里得到的情报一一陈述,还奉上桓齮的手信。
这两年,纸这种东西,已经逐渐在咸阳普及了,目前还是官营,在吕不韦的运作下,秦使与商人都会带着纸张与瓷器结交六国权贵,赚得盆满钵满。
好在他还记得把官中的那一份如数上交,至于私底下昧了多少礼,嬴政暂时没心情和他计较。
近水楼台先得月,中尉军离得近,桓齮已经能用上纸了,这是个不错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