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边也说过了,她叮嘱我好好照顾你。”熊启回答得滴水不漏,诱惑道,“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在宫外尽情地玩耍,你不想骑着马到处打弹珠玩吗?野外可打的猎物多的是,玩上一年都不带重样的……”
“有野兔吗?”李世民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
“多的是。”熊启笑眯眯,“白的、黑的、灰的、花的……你若是喜欢,等会儿就打两只来烤给你吃。不过兔子肉不够嫩,还是鸽子斑鸠这种飞禽更好吃……”
“我想吃烤兔子!”幼崽欢呼。
“先来挑马,你不是一直想要匹小马吗?这边马厩有很多……”
“我想要……”
幼崽高高兴兴地跟昌平君一起去马厩挑马了,快乐地在一匹匹矮马间跑来跑去,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一会儿给小马扎辫子,一会儿悄咪咪去撸马尾巴,还捏着鼻子,奶声奶气地说马儿的粪便臭。
熊启大笑着,陪了他很久,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嘱咐侍女与仆从,务必注意他的安全。
“叔公怎么走了?”李世民状似无意地问。
“主人还有公务,就不能陪伴公子了。”侍女嫣然一笑。
那种奇怪的违和感又来了。
李世民若无其事地踮起脚,努力想抚摸着小红马的头。通人性的小马屈下一双前腿,半跪下来,低着脑袋,主动去拱他的手,逗得孩子乐不可支。
“你叫什么?”幼崽问。
“它叫朱骧。”侍女回答。
“好好听。”李世民眉眼弯弯,灿如晨星,又脆声道,“那你呢?”
“我?”侍女顿了顿,笑容可掬,“我名为‘灵’。”
“没有姓氏吗?”
“姓氏乃贵族所有,婢女微贱,怎么会有姓氏呢?”
李世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和小红马亲亲热热去了。
小马很乖很聪明,很喜欢他似的,任由他哼哧哼哧爬上爬下,到处乱摸,小小的一团胡乱坐在马背上,不厌其烦地玩着鬃毛。
见他玩得兴高采烈,侍女灵也就放下心来,稍微松懈了点,让人给他端果子过来。
李世民只顾着玩,玩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热了就把厚厚的外衣脱了,撒欢似的骑马去了。
他居然很快就学会了骑马,并且趴在小红马耳朵边,和它嘀嘀咕咕,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时不时咯咯直笑。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适应性很强的长公子玩得很尽兴,吃了半只烤兔子,喝了野鸡汤,还得了一匹心爱的小马,睡觉之前都要去马厩看看,恋恋不舍地和小马叙话,小嘴叭叭的,哈欠连天也不想走。
侍女灵好不容易把孩子劝回去,又是唱歌,又是讲故事,折腾老半天,才把金贵的公子哄睡着。
“他睡了?”熊启过来望了一眼。
“嘘……”灵竖起一根纤纤的手指,嗔道,“可别吵醒了他,我可不想再哄了。”
“辛苦你了,他就这样,精力旺盛,活泼得很,鬼主意还多。”熊启轻声道,“你多担待。”
灵往香炉里洒了一包粉末,盖上盖子,用手帕捂住口鼻,闷声道:“行了,出去吧,至少得两刻钟后才能进来。”
“这药用多了会不会伤身?”熊启到了外面才问。
“怎么?你心疼了?”
“这孩子以后还有用呢,弄出毛病来可不划算。”熊启皱眉。
“不是还有一个吗?”灵满不在乎。
“那能一样吗?你一岁多的时候能研究出纸这么好的东西?”熊启反问,“两三岁就能搞出瓷器来?”
“我可不信这都是小孩的功劳。”灵嗤笑道,“墨家那群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天南海北的都往咸阳赶,难不成是图咸阳的东西好吃?”
“你还别不服,若是没有他,这两件好东西,能这么快造出来吗?”熊启道。
“……”灵无话可说了,良久问了一句,“他真的是生而知之吗?”
“你问我?你不是巫女吗?”熊启觉得有点好笑。
“我擅长的是用药,没有赤松子算得那么准。”灵不确定道,“我甚至算不出这次起事的成败。”
“算不出才好,算不出才不会有顾虑。”熊启负着手,向她使了个眼色,“走吧,陪我喝杯酒,反正这小子也睡了,不到天亮他不会醒的。”
“你刚刚不还在计较药性的事?”灵奇道。
“那有什么法子,有毒也得用……他要是跑了,我们可就麻烦了。”
“这么丁点大的小童,能跑哪儿去?岐山这么大,除了野兽就是我们的兵马,他要是跑出去,细皮嫩肉的,要不了几个时辰就被野兽吞了。”
“所以才要看紧他。”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本来睡得很死的幼崽忽然睁开眼睛,被子里攥紧的掌心赫然握着一个棱角尖锐的小石子。
那棱角划破了娇嫩的皮肤,洇出细细的红线来。弓弦便顺着那红线,深深地割出一道伤口,让那浅浅的伤痕不断加深,不停流血。
他安静地观察四周,屏息凝神,静悄悄地起身穿衣,用手帕裹住伤口,不让血迹滴落到地上,而后咬着一根小木条,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天公作美,月黑风高,有利于他。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想办法联系到可信的人。
这里不是上林苑,而是岐山,岐山离咸阳两百多里,不是一夜就能到达的。他绝不止昏迷了一个晚上。
昌平君为什么要谋反?他谋反了,同谋都有谁?跟楚国有没有关系?华阳太后知不知道?芈夫人知不知道?熊启的弟弟昌文君熊成有没有参与?秦王那边怎么样了?
他要怎么逃出这里?逃出去之后,该往哪走,向谁传信?
幼小的孩子心念急转,悄无声息地趁守卫轮换时出逃,在夜色中潜伏,向马厩的方向走去。
尽管他自己万分小心,但这支军队却仿佛是精锐,没等他靠近马厩,就遇到了夜间巡逻的着甲守卫。
李世民躲在营帐的阴影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进营帐里。
“公子这是何意?”一个陌生的着甲的将军低声道。
岐山的守卫这么森严的吗?这个着甲率也太高了……还有白日里看到的那么多好马、上好的饲料、精良的兵器、营帐的布局……
“你是谁?”李世民吐出小木棍,并不回答,而是好奇心满满地抬头看着他。
“末将桓齮,中尉军裨将。”这人抱拳回答,纳罕道,“公子夜里不睡觉,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昌平君发现公子不见了,会很着急的。”
“中尉军?”李世民睁大眼睛,“熊启凭什么能调动中尉军?中尉军统领,现在不是王翦将军吗?”
中尉军是大秦最精锐的军队,素来拱卫咸阳,没有虎符与诏令不会外出。而王翦,总不可能反叛吧?
昌平君熊启现在就反了,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李世民明明记得嫪毐之乱里昌平君是己方阵营的。这个人产生谋反的心思,应该要到十几年后秦国攻楚的时候。但显然人心难测,局势也不是一成不变,全都按照他记忆中来的。
他既然出现在了这里,成为秦王政的长子,那么一切从他降生的时候开始,就自然而然会发生改变了。
李世民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想当然的以为昌平君这时候是安全的、可靠的,结果自投罗网。
如果只有昌平君倒也无妨,倘若连王翦都反了,他就只能等死的份了。
“昌平君有王上的手令和虎符,自然可以调动中尉军。”桓齮理所当然地回答,“为了平乱,这是王上给予昌平君的权力。”
“……”李世民张了张嘴,捋了一下这个前因后果。
也就是说,秦王本来是让昌平君去平叛的,熊启拿着虎符去找王翦,轻轻松松就调走了最精锐的中尉军,整个过程严丝合缝,没有一点违法乱纪的地方。
——然后倒霉的大秦长公子他,就被自家亲戚和军队困住了。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那你知道嫪毐到哪儿了吗?”李世民盯着他问,试探对方的态度。
“斥候来报,嫪毐的叛军临近岐山扎营,大约还有二十里,明日就会抵达。虽说叛军与我们中尉军相比,不过乌合之众,但公子在这里,还是要注意安全,不要乱跑,万一受了惊吓,我等担待不起。”
观桓齮言语,还挺诚恳的样子。所以像他这样的将领,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平叛?
李世民稍微舒了口气,平心静气地问:“你知道嫪毐的叛军里都有哪些人吗?”
“听说嫪毐有太后的印玺,调了骊山大营的军队,还有封地县卒、招揽的游侠刺客、北地胡戎等等,不过真打起来的话,也就胡戎的骑兵要多注意点,骊山营卒未必尽心尽力,毕竟叛乱是要枭首的。”桓齮颇为自信。
“你觉得我们能赢?”李世民故意问。
“我们自然能赢。我们中尉军可是大秦一等一的精锐,还从来没败过呢。”桓齮笑道,“嫪毐不过匹夫罢了,不足为惧。”
“你确定斥候的情报准确吗?叛军真的还在二十里外吗?有没有可能已经过了岐山往雍城去了?”李世民语出惊人。
“公子何出此言?”桓齮不由色变,“叛军又不是一两个人,怎么可能轻易越过中尉军的防线?”
“不可能吗?”李世民笑笑,“二十里,快马加鞭一个时辰的事,这么近的距离,昌平君为什么不命令中尉军突袭?你们装备精良,以逸待劳,一旦发动攻势,必将势如破竹,为什么还不动呢?”
“也许……也许是因为昌平君另有打算……末将不敢妄自非议……”桓齮一时噎住了,支支吾吾道。
“是吗?”年幼的公子似笑非笑,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桓齮,仿佛能看到他疑惑却又不敢表露出来的心底,“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桓齮:“……”
他动了动唇,唯有苦笑。
秦国军令如山,他身为裨将,如何敢胡乱议论顶头上司的决策?何况这个顶头上司,出身太好了,兄弟俩随随便便就封了君,甚得华阳太后信任,出入宫廷跟出入自家后花园似的,这让桓齮怎么开口?
“如果是我的话,早就埋伏好发动夜袭了。”李世民嘀咕着,“还精锐呢,偷袭敌人辎重也不会吗?大晚上火箭扫荡做不到吗?大好的机会白白错过,在这死等,等什么?等战机错过,还是等叛军大摇大摆闯过岐山?一旦叛军从这道防线过去,你知道雍城那边会发生什么事吗?”
桓齮震惊失色地望着小小的公子,差点想掐掐自己的大腿,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真的是四岁孩童该有的表现?
大秦神童这么多的吗?十二岁都嫌大,四岁就开始冒尖了?
“叛军怎么可能轻易闯过岐山呢?这附近我们布了三道防线……”桓齮大惑不解。
李世民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虽是自下而上的视线,却如同居高临下,洞若观火,让桓齮倍感不安。
“你要不要派人去看看你的防线?看他们现在还在吗?”
“公子的意思是……”
“我怀疑昌平君熊启有异心。”李世民平静道。
“什么?这怎么可能?”桓齮难以置信,“昌平君不是公子你的羽翼吗?”
这也是李世民一开始没有怀疑熊启的原因,他真的把熊启把外戚看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