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需要我,我永远有空。”
“那过两日,我拿些手书给你,还不能外传,你先帮我过过目,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好像真的很忙,喝杯茶就走了,王离云里雾里的,一开始没太明白太子在忙什么。
嬴政却早就明白。
不管是北辰殿,还是麒麟殿,都有太子专用的桌案,摆满了他随时要用的简书。
嬴政看得眼睛都疼:“你不能收拾一下吗?”
“不是很整齐吗?”太子讶异。
“你往右边走一步,就会踩到地上那几卷简牍。”
“哦,没事,我不会踩到它们。”
“蒙毅!”
“不要动!动了我就找不到了。”太子拒绝,“真的,不能动。”
蒙毅刚迈出一步,就被迫中止,看这父子俩掰扯。
嬴政亲自走过去,恨不得一脚把满地竹简书卷都踹飞,连同太子本人全扔废纸篓里去。
“你怎么不去明堂?”
“在你旁边写,我文思泉涌。”
嬴政冷笑:“离我远点,别把你那堆东西,跟奏疏弄混了。”
“不会,我们隔了十步呢。”
十步很远吗?蒙毅瞅瞅超大的麒麟殿,不吱声。
“都写了什么?”
“你要看吗?”李世民把一叠厚厚的、还没有粘连在一起、也没有加装成卷轴的草稿递过去。
“怎么不写篆书?”嬴政挑剔。
“不想写,不如隶书看着容易。”
“车同轨,书同文,已经在推行了。”秦国每打下一片土地,就迅速开始改郡推文字,当年巴蜀就是如此,如今早就被同化了。
“但篆书再怎么推广,也不如写隶书的人多。”
简化文字,方便传播和书写,是普罗大众的一致选择,篆书最多成为官方字体,底下人依然爱用隶书。
嬴政坚持认为篆书好看,让李斯把大篆简化成小篆,而后推行。太子不反对这种模棱两可的事,但不妨碍他带头私底下写隶书。
他旌旗上还写的行书呢,飘逸得都快飞了,才不管楚人看不看得懂。不过就算看不懂,光那华丽丽的风格,也猜得到是谁了。
嬴政无视了这字体,着重看内容。
“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犹昏晓、阳秋相须而成者也……”[1]
秦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继续往下看。
开篇是《名例律》,规定了刑罚的种类和适用原则,相当于一整套律法的总则,也相当于长篇小说的大纲,这玩意是最难写的,李世民修修改改好多遍,才完成了这个相对完整的手稿。
“只有五刑?”
“对,笞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其他的都废除了。”
太子风轻云淡,蒙毅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比对他所知的秦法,计算着到底废了多少种酷刑。
嬴政仔仔细细了看了几页,眉头深锁:“是不是太宽松了?”
“阿父以为,让黔首们自己选,他们会更喜欢哪种律法?”
“六国之人,岂不生乱?”
“这边有‘十恶’,谋反、谋叛、不道之类的罪行,是不赦的,自然按律处置。”[2]
嬴政看得更专注了些,问:“具体如何处置?”
“我还没写。”李世民无辜道。
嬴政很想把手里的稿子摔他脑门上,但最后只是幽幽地盯着他:“总该想好了吧?”
“想是想的差不多了。”李世民笑笑,“像谋反谋逆谋叛,不论首从皆斩。”
嬴政等了一等,见他竟然说完了,惊讶道:“仅仅如此?”
“也可以绞刑。”李世民补充了句,“尸体更完整,比斩刑宽容些,适用于还没造成恶果的。”
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在意这个尸体完整的。
“既不连坐邻里,也不株连亲族?”嬴政追问。
“至亲多会受牵连,如其父、妻、子等,至于是斩还是流放,得看罪行多大。连坐全废除了,不关邻里的事,只要他们没参与和包庇。”
嬴政没有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沉吟道:“楚巫可算‘不道’?”
“算。”李世民知道他想问什么了,“造畜蛊毒、厌魅害人,都算‘不道’。”
“如何处置?”
“当斩。”
“我觉得还是轻了。”嬴政不满道,“五马分尸更好。”
以严刑酷法来震慑宵小,从来不是李世民的作风,死都死了,又何必非要分尸呢?
很多年前,荀子和韩非来秦的时候,嬴政就答应李世民,天下一统之后,再商议修律的事。李世民就这么准备着,不紧不慢地吃透秦法,参考他的《贞观律》,琢磨新的律法。
李世民不着急,草稿先慢慢写着,就在嬴政边上写,引他来看,来问,来沟通。
嬴政逐句看完,信手还给他。
李世民双手接过,笑问:“阿父觉得如何?”
嬴政沉默很久,忽然道出一句:“我现在明白,为何当年那么多人,反对商君变法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安慰道:“秦法里可用的部分,还是会保留的,只是轻罪重罚、肉刑、连坐之类改动比较大。制定需要时间,推行也需要时间,对你,对秦国,都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阿父尽可放心。”
嬴政看着他,轻微地一叹。
太子的能力摆在这儿,秦王有什么不放心的?别说嬴政了,满朝上下,但凡认识太子的,不管喜不喜欢他,都没有人能产生怀疑之心。
秦王喜欢法家,但法家本身就推崇变法,他也逐渐意识到,秦国是该变了。
“那你先写着吧。需要谁帮忙就自己去找,别把明堂的典籍弄乱了。”
“多谢阿父,我会注意的。”
这就算过了明路,得了许可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天策上将卸甲归法,整天埋头苦写,写累了就换换脑子,看一会奏疏。
时而去拜访韩非和李斯,讨论讨论秦法。这两人明知道他想干嘛,也只能配合。
“你、你为何不去查典籍?”韩非被他骚扰烦了,小小一怒。
“查书哪有问你快?”李世民笑道,“师兄这么博学,正好给我答疑解惑。”
韩非不太想理他,编造了个借口:“我、我今日有客,没有时间与你……”
“叔父在吗?叔父——”
某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亲戚,大摇大摆地上门做客,进门便喊,亲亲热热的。
李世民乐了:“师兄,你的客人是你家大侄儿韩成吗?比起让他蹭吃蹭喝,赖着不走,还不如和我聊聊秦法。你觉着呢?”
“叔父!怎么不理我?”前韩王·亡国之君·开城献降·毫无廉耻之心·成,他又来了。
韩非眼前一黑。
第170章
亡国之君和亡国之君之间,亦有参差。韩成就属于相对快乐又自由的那一类,韩地改为三川郡之后,一点波澜都没有,让干啥就干啥。
赵迁在山里吃土,负刍被禁足,魏假刚继位就亡国,半死不活地苟着日子,而死了儿子的燕喜看起来时日无多,没多久可活了。
这一年初夏,王贲率军入齐,齐王田建不战而降,加入了这个灭国大礼包。
他得到了最优厚的待遇,秦王父子友好而礼貌地接待了他,像在接待一个客人。
章台宫的宴会上,奏响了与当年类似的齐地的曲子。
田建潸然泪下。
秦王问道:“君可念齐?”
田建却只能呐呐:“我……臣不敢,臣只是想起,临淄亦有此曲。”
“多年前君至咸阳,曾言道咸阳的美食可口,日后可尽情品尝,岂不安乐?”太子言笑晏晏。
田建连哭都不敢了,唯唯诺诺。
咸阳以后就是他的埋骨之所了,这还得是表现好才有的待遇。否则也可以去百越喂蚊子,或者去阴山放羊,端看秦王心情。
旧的时代终于完全落幕了。
秦王精神振奋,大刀阔斧开始统一。一个国家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种文字,全部改成小篆。什么小篆难写?还想不想当官了?
考公上岸必备字体,必须得学!
驰道修起来,车轨同步,都拿尺子给量好了,车轮大小和间距,全按秦国标准来,说六尺就六尺,不合规的都砸了拆了,重造。
以前到各国做生意都得为尺寸重量的差别而头疼,数学不好的死活算不明白,换了个国家连几月都弄不清,不是刚过了十月吗?怎么又变成九月了?时间还能倒退的?
现在不用愁了,凡秦国境内,都用一样的度量衡和历法,郡县的官吏拿着最新的历法,传达到乡里,检查革旧迎新的情况,催促那些还没有整改的尽快整改。
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远比灭国难多了。
因为关系到很多人的自身利益,士人要学小篆,抛弃从前的知识储备和话语权;商人要更换马车,才能继续做生意;工匠要习惯新的度量,买新的尺度;农人也要重新丈量田亩,上报人口分田地,熟悉新的历法……
但凡秦国原有的疆域之外,六国旧地不得不去迎接这一系列的改变,为此也产生了大量的财产损失和纠纷,怨气也就产生了。
按嬴政本来的执政方针,凡不配合的都抓起来,强制执行,秦法自会教这些暴民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