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其实不太愿意剖析自己的心理,这跟光天化日脱衣服裸奔没什么区别。
“太子因何犹豫?”
“在认出她之前,我并不知道她会出现。认出她之后,我便在想,她是真心想投诚吗?要不要给她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呢?”
萧何默默地点了点头,复杂地感叹:“太子确实宽仁,愿意给敌人机会。”
“但我也不仅仅在想这个。”李世民言语的速度慢了些,心也迟疑,口也迟疑。
萧何只是等待着,既不催促,也不着急。
“与她对话的时候,我又在想,如果她心怀不轨,她会怎么动手?我离她那么远,她进来之前也仔细检查过了……”
“后来查出来了吗?”萧何的职业雷达动了一下。
“她不肯说。”
“可以用刑,也可以讯问其他的楚巫。”萧何毫不犹豫。
“事后抓了几个楚巫,问过,说是有特别的手法研制的香料,吸引自幼饲养的毒蛇过去。她把香料涂在楚王负刍的信上了,因为楚王本就好熏香,绢书上有香味,也很寻常。那日天色昏暗,蛇的颜色与地面差不多,移动时无声无息,内外的卫尉都没发现。”
萧何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道:“若每个楚巫都有这本事,那么楚巫皆可杀。”
李世民奇异地看着他:“我在楚国时已经杀了一批了。”
“楚王可知情?”
“他还真不知情。”
“臣方才言辞过激,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还望太子海涵。”[1]萧何诚恳地认错。
“你不是小人,我也不算君子。”李世民否定了这个说法,纠结道,“其实我当时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也不是没有想过,巫女如果真的动手,我能趁机做什么……”
人的想法就是很奇怪啊,各种各样的念头会同时冒出来。
“那就正好师出有名,杀鸡儆猴,诛一警百。”李世民叹了口气,“但我想到这儿的时候,已经被蛇咬了。”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说他是故意的,他真不是故意的;但如果说他完全没想到,那也不是。
“臣明白了。”萧何接受良好,“承蒙太子大度,不计较臣如此冒犯。”
李世民眨巴眨巴眼睛,没有等到萧何的任何看法,不由奇道:“你没有疑虑吗?”
“有的。”萧何诚实道,“太子是早就备了医药,应对楚巫吗?”
“嗯,备了很多,能找到的解毒的药都带上了。”所以那时候赤松子才会说他军中有医有药,本来就不会有事。
“若有万一呢?”
“我还提前传信给了我的老师,告诉他我会去攻楚,他让我放心去吧。”
“赤松子先生?”
“刘邦跟你说过?”李世民眼里漾起笑意,“我的老师,是个神奇的人。我若有危险,就算相隔万里,他也会赶过来。”
“还是太危险了。”萧何不太赞同地摇了摇头。“太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商榷。”
“嗯。”李世民马上改口,从善如流,也低声道,“我只是犹豫了两句话的功夫,也不知道她真的会动手……”
他弱弱地解释着,萧何安静地听着,客观评价:“你在两种可能里,选择了相对更危险的那一个。就像看到一面墙有了裂口,还走过去,站在墙下。”
“呃……”
“若没看到,那只是轻忽大意;既看到了,又怎能立于危墙之下呢?”
李世民乖乖地听着,底气不足道:“所以都是我的错?”
“不,错在楚巫。”萧何却平静地结论,“如果有人遭了匪寇,难道要责怪他带钱出门吗?”
李世民一怔,居然有点感动。
他前世总是被苛求,只要犯了一点错,不管是为什么,收到的指责总是比他的错误要多得多。甚至于哪怕没有犯错,只要有这个可能,或者趋势,都会被进谏。
说实话他也习惯了,不得不习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如果他真的不愿意,那些人也没机会进谏。
“你既不是神灵,也不是圣人,犯错不是很寻常吗?”萧何笑笑,“我今日上马车时,其实也看到了那车轴有点问题,但还是想着,它也未必路上就会坏,等我回去时路过车坊,正好把车还了,告诉店主就是。”
他以他自己的事作比,宽慰了太子一下。
“我也不曾想,路上有石头,车颠簸了一下,车轴便断裂了。”萧何有点无奈,但又好像习以为常,“不过下一次,我就不会再犯这样侥幸的错了。太子你呢?”
“如果当时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提醒我,我也许会更稳妥些。”
李世民顺势抛出了橄榄枝,萧何沉默下来,没有立即应声。
他毫不在意,温和而笑。
“太子以后会改革秦法吧?”萧何另开了个话题。
“当然,也需要你帮忙。韩非和李斯虽然也精通秦法,但他俩不乐意改,姜启能帮忙,但我觉得你更合适。”
“为何臣更合适?”
“因为法家反对激烈的时候,我可以把你罢官。”李世民笑吟吟,毫不掩饰地道出这种将来的政治博弈,“你下去了,姜启接手,新修的律法就能正常运转。我需要你来做这个牺牲。”
萧何情不自禁地抬眼,震惊到忘了要恭谦。
“我们才刚刚认识……”
“我们可不是刚刚认识。我认识你很多年了,虽不曾见,神交已久。你就是我最喜欢、最期待的丞相人选,没有之一。”
没有人能听到这种话而不心动吧?
萧何忍不住想:难怪刘邦当时说那种话,太子这为人处世,明明嘴上说的是要把人推出去做祭品,可是这么干脆坦荡,用人唯贤,直接许以丞相之位,真的太真诚了。
“我若改革秦法,真的不会落个商君的下场吗?”
萧何深吸一口气,尽力按捺住心潮起伏,为自己考虑后路。
“只要我活着,只要你不造反,我就保你一生富贵,功成名就。”李世民笑着许诺,“如此,你愿意做我的丞相吗,萧何?”
第169章
萧何真的用尽了半生的定力,才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真的,太难了。
他差一点就没忍住点头说:“好啊好啊臣愿意。”
本来以为刘邦就是个迷惑人心的高手了,结果到咸阳一看,太子也不遑多让。怎么能就这么聊着聊着,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让萧何生起想站队的冲动呢?
他明明是那么谨慎理智的人,一时头脑发热,险些就答应了。
“太子可否容臣再考虑考虑?”必须要拉扯一下,再观望观望,就这么答应了也太离谱了。
“当然,你考虑一年都可以。”李世民轻松地笑起来,“那我就不耽搁你找书了,如果有找不到但又急用的机密图籍,随时递话给我,可能收在明堂。我带你进去,比上奏报备来得快。”
萧何不免低声,多问了句:“一年后就开始着手改了吗?”
李世民也跟着神神秘秘低声:“我已经准备十年了。”
“修法可是件麻烦事……”
“所以才准备十年,才会来找你。全天下两千多万的人,士农工商,都亟待一套新的律法,能让他们活得稍微不那么辛苦。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
萧何攥紧了袖中的手,不然他就真的要冲动了。
“太子厚爱,臣愧不敢当。”
“那你考虑吧,我先走了。”李世民悠然自在地拿起他的桃花,也不管萧何到底有多纠结,潇洒地挥手告别,健步如飞。
到了王家,这花已经因为脱水而蔫了一点,艳丽妩媚的容光大打折扣。
“好可惜,我刚折下来的时候很美的。”
“在水里放一会,还能开个三两天。”无忧顺手接过去,剪掉底部的一截花枝,放装水的木桶里泡着,备了秀气的花瓶,等桃花恢复了精神,再换到瓶子里。
“王翦将军这个月底能到咸阳。”
“那太好了,祖母会很欢喜的。”
“王贲暂时回不来,他过几个月会从燕地穿过去,逼降齐国。”
“真快啊。”无忧感叹,“这才几年,都打完了。”
“我打仗,向来很快的。”李世民不无得色。
“自然,幸好有你。”无忧莞尔一笑。
王离两手各拎着一个很有分量的箱子,还没放下来,无忧就忙道:“不管是什么,都带回去,我不收。”
“不过就是些金银玉器罢了,拿着玩呗。”李世民嘀咕,“送你东西,总是不收。”
“祖父攻楚这次,不是向王上索要了豪宅田亩吗?这就已经够啦,用来安王上的心,也给了御史机会。”
“我送你礼物,跟这些有什么关系?”李世民脱口而出,“难不成御史还要参我这个?拿什么理由参?”
王离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听谁的。
“结党,与民争利。”无忧从容地把花摆上,“祖父的功劳太大了,加上父亲,灭六国的军功,几乎一半都在王家,再加上你,更不用说。我实在不想我的铺子开不下去,也不想惹麻烦。”
“你也太谨慎了。”他抱怨,“我的东西怎么能不收呢?”
“我收了你的花。”无忧笑语盈盈,暗香盈袖,“我喜欢你每次都带花过来,无论什么花,我都很喜欢。”
他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那我下次多带点!”
“好。”无忧轻而易举地回绝了太子的重礼,并把他哄得开开心心。
王离叹为观止,把箱子又放回了马车,然后凑在太子和妹妹旁边,老老实实地吃点心,听他们说话。
“王上允许你出来了吗?”
“我又不是三岁,出宫还需要允许?”
“王上大概恨不得你三岁,至少不会哪里危险往哪去。”
“这两天哪也不去了,有很多事要办。”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你有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