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慢点,到云中了,记得写信过来。”李牧只淡淡叮嘱。
“你当我是小儿吗?”庞煖哭笑不得。
“云中附近的邮绎还没有铺好,可弄些牛羊和鱼,走水路运过来,把信放里面,又快又方便。”李世民的主意很多,“反正云中牛羊多得吃不完,草原上的牛也不是耕田的。阿父喜欢鱼,鱼虾也不能少……咸阳这边正好给你们换些盐粮,支撑你们过冬……”
“那咸阳今年就有吃不完的羊肉汤了。”李牧轻松道。
“趁水路还能走,橘子和枣栗都还能送几船,柿子软烂,怕容易坏,先送一点试试,等做成柿饼了,我再给你多送点……”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庞煖一边心里叹气,一边却舍不得打断。
好不容易等太子暂且说完,庞煖才找准了机会告别:“太子的好意,臣替云中领了,大恩不言谢,云中上下必记着太子的心意,绝不反复。——臣真的得走了。”
李世民解下身上褐色的貂皮披风,将这毛绒绒的温度覆盖在庞煖身上,含笑道:“好了,你走吧。”
庞煖无法不心神一震,几乎要泛起泪光来。
“这……”
“衣服本就是御寒用的,我又不怕冷,也不用往北赶路,将军比我更需要它。”
庞煖便收下了,攥紧了衣襟温暖的绒毛,一时心潮起伏,难以言表。
马车再度开动,这一次他们没有再随行,只是停在原地,看那几辆车碾过满地的落叶,由大变小,由小变无。
以弓箭手的视力,都再也看不见一丁点儿了。
“你能忍住别哭吗?”
“什么?”
“你哭了,我不会哄,周围这么多人,我会有点窘迫。”
“……”太子悄咪咪擦擦眼睛,李牧别过头,权当没看见。
“对不住,我食言了。”
李牧转过头来,并不失望,而是镇定自若地问:“哪件事呢?”
“难道我食言的地方很多吗?”李世民小声。
“臣知道,并不是太子的错,毕竟秦王的意愿要大过你。”
“不,是我和阿父都商量好的,不必为我开脱。”李世民坚决道,认真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不能把李牧放回代郡。
其实李牧是明白的,完全明白,但显然,太子亲自过来解释给他听,带着歉意,温和又真诚的,这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与在云中时不同,李牧已经不会受宠若惊了,他甚至早有预感,因此并不惊喜,而是微微噙笑,专注地倾听,像钟子期在听俞伯牙鼓琴。
“我知道,现在不回,是为了以后能长久地驻守。”
他若现在回代郡,把蒙武换走,那代郡必然生乱。
那些不甘的热血会泼洒在李牧面前,以命作桥,拿着公子嘉的信物,逼迫他做出抉择。
“其实我应该感谢王上和太子。”李牧复杂地低声道,“替我做出了选择,使我不必瞻前顾后,难以两全。”
他已经选择了太子,也已经选择了秦国和秦王,又要怎么面对那一双双不肯屈服的眼睛呢?
唯有等,等这些热血凉尽,等赵地逐渐平静,等邯郸不再有动乱……
“也许我终究是个懦弱的人……”
李牧自言自语的喃喃被秋风吹散,太子仿佛没听到一般,忽然建议道:“看看时辰差不多了,阿父应该已经忙完了,我们去上林苑吧。”
“我们?”
“我们。”
“臣并没有收到命令……”
“你现在收到了。走走走,出发吧,我带你看看我养的大老虎和白罴。白罴生了一对小的,可以抱在怀里,很可爱的……”
这话题和情绪跳转得也太快了,一点缓冲余地都没有的吗?
于是来送老友的李牧,就被太子拉到了上林苑。
“僚先生的兵书写得怎么样了?他最近好像常去找你。”
“其实他想找的是太子你,只是你总不在,所以退而求其次。”
“你可不是其次。”
秦王又在那老地方钓鱼了,一群各式各样的水鸟立在树上或浅水边,有的单鹤独立,有的搔首弄姿,也有的大快朵颐……更有甚者,缩头缩脑鬼鬼祟祟活像做贼似的,蹲在石头上一个时辰都没动一下。
李世民差点以为这目光呆滞的丑鸟是假的,他盯着那鸟看了好久,眼睛都快看酸了,那鸟还没动。
太子暗搓搓拿起了弓。
“你把弓给我放下。”嬴政眼皮一掀,冷漠阻止。
“我就想吓唬它一下。”李世民讪讪地放下弓。
他甚至连箭筒都没摸到呢。
至于为什么没摸到,因为装箭的箭筒在蒙毅手里,一板一眼的,未经秦王允许,绝不能让太子拿到。
李牧看得啧啧称奇,心里对秦王父子的看法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宛如在下雪结冰的道路上一个急刹车,飞出去的路线诡谲多变,谁也想象不出来。
王离始终秉承着老王家传统,能不吱声的时候不吱声,主打一个听话。
不过回家之后会不会和他妹妹聊起太子的事,那就不好说了。
“你怎么不去吓唬你的胖虎?”嬴政斜睨太子一眼。
“山君明明一点也不胖!”李世民强调。
嬴政冷笑一声,嫌弃地赶他走:“你把鱼都吓跑了。离我远点,别在这碍事。”
太子磨磨蹭蹭就是不走,还要嘴欠地多嘴道:“阿父,你已经半个时辰没有钓到一条鱼了,要不换个地方?”
“不用你管。”嬴政要怒了。
“好吧……最后不会又要用渔网捞吧?好奇怪,你小时候钓鱼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不行了呢?这湖里的鱼多得很,鸿鹄都吃撑了……”
太子胆大包天地碎碎念,听得李牧都想笑。
他没有真的笑出来,而是默默往后面退了两步。
“滚!”嬴政真的要怒了。
“我又不是蹋鞠,怎么能滚呢?”
“……”嬴政深吸一口气,和蔼地看着他的太子,微微一笑,温声道,“你知道吗?钓竿除了可以用来钓鱼,也可以用来打烦人的孩子。”
荀子的到来,使这个竞争一下子白热化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周围全是陌生的魂灵,但仔细一看,昭襄王他是有一面之缘的,还有只眼熟的猫直接跳到了他怀里。
荀子猝不及防,伸手接了一把,那玄猫就大声喵喵咪咪地叫,好像在跟他热情打招呼。
这么有灵气有重量的大黑猫,皮毛油润光滑,眼睛炯炯有神,碧绿碧绿的,也就只有宫里养得出来。
荀子见过这猫好多次,一开始还问太子是怎么带出宫的,后来也就不问了。
猫猫很懂事,太子受业时,它就趴桌上睡觉,半天也不动。一下课马上来精神了,伸伸懒腰就四处溜达,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还抓过好几只大老鼠,邀功般地丢荀子面前。
“这算是束脩吗?”太子大乐,“我们猫猫好有礼貌。”
荀子记得猫猫,便没有立刻离开,根据昭襄王和其他人的衣着,确定这是秦君的地盘,踌躇道:“老夫似乎来错了地方……”
“没有没有,荀先生没有来错。”纵横家飞快走过来,拉着荀子向里走,“先生请看这里,我们正闲着没事干,观看人间的事呢。”
“不敢当,阁下是?”
“张仪。”
“原是张子,倒是从未想过有机会得见。”
“地府之中,见到谁都不奇怪。都是魂灵,并无时间。”
“都滞留于此吗?”荀子疑惑。
“那倒不是,投胎转世的也比比皆是,只是来生如何,谁也不能断定,若是成了牛马蝼蚁,又何如这般轻松自在呢?”张仪的嘴,无理都能辩出三分来,何况这话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荀子便抱着猫,颔首赞同,被张仪引着坐在旁边,一抬头,正看见自己下葬的那一天。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浩浩荡荡,余恩不绝。
荀子不由动容,只觉得这辈子毫无遗憾了。
“真让人羡慕啊,再过百年,都会有人专程来献酒送书吧?”张仪感叹。
嬴小米却问道:“荀先生准备投谁?”
“投什么?”荀子茫然。
张仪与他解释了一波,话音刚落,荀子就道:“我能投太子吗?”
“不能!”嬴小米破防,“太子没有参赛资格,他还不是秦君!”
“储君不是君?”白起冷笑,“哪条法令规定的?商君和张相觉得呢?”
第150章 歪风邪气
太子一溜烟就跑掉了,没给嬴政继续笑里藏刀的机会。
王离赶紧向秦王行礼,跟上他家乱窜的太子。
李牧微微犹豫,就听秦王的语气恢复了正常,从容且不容置疑道:“将军跟太子去吧,他好动,有将军在,多少还安分一点。”
确定能安分一点吗?李牧抱有这样的疑问,但无疑,因为和秦王不够熟稔,他还是更乐于和太子相处,哪怕太子当着他的面去撸老虎。
当一个八百多斤的生物,头长得像老虎,身体长得像老虎,尾巴长得也像老虎,那它应该就是老虎……吧?
满地打滚是怎么回事?
叠着爪爪趴在那儿等投喂是怎么回事?
太子的手都欠欠地把两只老虎耳朵翻过来了,还只顾着吃鸡这合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