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荀子和蔼地垂询,“怎么有点不太欢喜?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先生的步履踏足过千山万水,可有什么最舍不得、最喜爱的地方吗?”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有些好奇。”李世民认真地抬眼。
“容我仔细想想,我这一生,也算很长很长了,去过的地方很多,见过的风景也很多。若说最喜爱……二十年前,我可能会说是齐国的临淄,因稷下学宫在那里;十年前我以为是兰陵,四季分明,学风浓郁,是个安度晚年、著书立说的好地方;现在嘛……”荀子顿了顿。
“现在如何?”
“现在我最爱咸阳,因为你在这里。”荀子淡然含笑。
李世民几乎瞬间怔住了。
“荀师好偏心,我拜师都十几年了,还比不上太子后来的。”浮丘伯端着两个瓷碗,恰巧走到附近,表情和言语比不加糖的橘齑还酸溜溜。
众人大笑,纷纷也跟着玩笑,做作地跟风起来。
“荀师常教导我们尊老爱幼,太子年幼,你怎么好与他相争?”
“论拜师的年头,我比你还早好几年呢。”
“你看城墙的砖石,都是后来者居于上,先来的都被压到底下受苦了。”
“人、人心本来就是偏的……”
浮丘伯佯作不满:“太子是长子,秦王那么多孩子,怎么那些更年幼的没有居上呢?”
“毕竟是太子,和其他公子如何能一样?”李斯正色。
“通古,你有没有发现,你已经被秦法腌入味了,比酒渍的蟹胥(蟹酱)还入味。”浮丘伯一手蟹胥,一手橘齑,分别置于荀子与李世民面前。
“有吗?”李斯大惊。
“有啊。”
“有、有点。”
李斯唉声叹气:“那这辈子估计都这样了。”
“过些年说不定会好转点。”李世民在这彩衣娱亲般的氛围里,若无其事地笑道。
“哦?”荀子笑问。
“多年之后,等老臣们退了,李斯师兄还是能混上丞相的。”
“嗯,老旧之人,如物一般,年头久了终会腐朽,还是新的更好,年轻而有生机。”荀子若有所指,又轻轻抚过最小的弟子的兔耳朵,如沐春风,其乐融融,“与你们在一起时,我总觉着我自己都没有那么老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家有先生这样的长者,时常教导我们为人处事的道理,是多么难得的事,我等受益匪浅,幸运至极。”李世民百感交集。
“幸运的人是我啊。”荀子一一看向他的弟子们,就像种树的老农一棵棵触摸参天的树木,流露出十分的欣喜和赞赏来,“能得到这么多英才入我门下,皆能举一而反三,触类而长之,没有一个蹉跎岁月,沦于泥淖。我很欣慰。——尤其是你。”
荀子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每句话都带着笑意,慢悠悠道,“我来秦的路上,病了一场,车轮陷进泥坑里,不得已在茅檐下避雨时,无药可吃,却一心只想着,我一定到咸阳去。此生未至,死也不甘。很奇妙的,我这把老骨头,竟生生挺了过来。”
这大约也是信念的力量吧。
荀门自荀子而始,将这种上下求索、铆足了劲向理想前进的风格,贯彻到了死。
“韩非过刚,不懂转圜,多亏你手下留情。”
“我只是为了收揽贤才。”
“那便很好。”荀子道,“通古圆滑多才,适合为官,如你所说,做到丞相不是问题,唯一需要担心的也就是能否善终了。”
李斯起身道:“弟子当谨言慎行,三省吾身。”
“时局造人,非你可控。不过,有太子在,应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荀子示意他坐下,转头看了看平日里没那么突出的张苍和毛亨。
“文成风雅,老来也是个锦绣人物,倒不必担心他。
毛亨是最踏实的,遍览古籍,访遍山野,为《诗》做注,每一个不甚分明的字都要耗费好几日去查找甄别,竹简堆积如山,绳带都翻烂了,换了好几次新的……”
毛亨谦冲俯首:“我辈识文断字,不就是为了将毕生所学汇集一处,传于诸生吗?”
“是极。”荀子赞道,“眼见你们都坐于一堂,我此生也就圆满了。”
他即便说完了,还要特地多言语两句夸夸李世民:“好孩子,得见你,我更是无憾了。”
“荀师是不是把我们落下了?”浮丘伯挑眉,把刘交拉过来等夸,“杂活都是我们在干哦。”
“是我的疏忽,怎么能把你们落下呢?”荀子忍俊不禁,“你就不说了,交儿……”
“我怎么能不说呢?所有人都赞一通,独独没有我吗?”
“你一直在我身边,每日都可以看见你,出则有你同行,入也有你相伴,是最最尽心的,我如何能忘了你?”
浮丘伯这才乐了。
“你收的弟子也很好,脚踏实地,不虚不躁,日后也会有番作为的。”
刘交努力按捺住雀跃的心,忙行礼道谢。
“今日不知怎的,话太多了些,忽然有些感慨。”荀子看着盘子里李世民拆好的完整的蟹肉,慈爱道,“我吃不了多少,你在长身体呢,自己多吃点。”
“嗯。”李世民用力点头。
“庖厨好像还有炸的粉蟹,我去看看好了没?按太子的口味做的,你们谁要?”浮丘伯边走边招呼。
“怎么做的?”
“先调味蒸好,再拆肉和蟹黄,裹了面去炸,应是酥脆酥脆的,太子好这口。”
“那给我来一份。”
“我、我就不要了。”
“有没有汤饼?”
……
温好的清酒香气隐隐,不及刚出锅的炸蟹受人欢迎,连荀子这年纪,都被金黄的外皮吸引,忍不住尝了两口。
“你怎么不吃?”荀子奇道。
李世民给林檎削皮切块,摆在荀子面前,闻言用这匕叉了一团炸蟹,一口咬碎,回得很快:“我在想,我都没有字呢。”
“你便是取了字,也无人可以唤哪。”
谁能唤太子的字呢?秦王吗?但秦王可以唤名,这字取了等于没取。
“说的也是,但我还是想有一个字。”李世民跟师长撒娇太容易,他只需要这样认认真真地看着对方,说出自己的诉求,以“我想”为句式,最多充满期待地再补一个,“可以吗?”
一般不会有宠孩子的长辈舍得拒绝。
“那我得好好想想。”荀子自然也不舍得拒绝,“明德太文了些,祈安稍弱,你已有安定天下之能;景行,与你的名不大相称;济安合于名,又似乎不够郑重……”
荀子想来想去,最后道,“你的字,有点难起。”
“先生慢慢思量,我不急。”
“好,我定为你取一个最好听的字。”荀子朗然长笑。
“那我便等着先生了。”
但李世民终究没有等到。
第147章 在写什么?
“在写什么?”
“墓志铭。”
“燕丹死了,燕王杀了他。”
“哦。”
“燕使刺秦,确实与张良无关。”
“那很好。”
“别哭了,不然这一卷,也等于白写。”
嬴政一边想着这么大人了还这么爱哭什么毛病,一边无可奈何地坐在李世民旁边。
那一卷祭文上斑斑点点,水迹晕开了墨字,洇出毛边般的质感,像草叶的纹路,不再那么清晰。
“我重写吧。”李世民信手揉了这张纸,头也不抬地丢进废纸筐里。
“年高德勋,无疾而终,在众弟子陪伴和簇拥下,于睡梦中含笑离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嬴政淡淡道,“不是吗?”
“我知道。阿父不必太在意,我其实并没有多难过,只是天生泪水多。”
嬴政同意这个说法。太子从幼小到半大,哭了那么多次,再没有谁比嬴政见过的眼泪多了。
“比起你所说的故事,荀子还比故事里多活了八年。晚年无痛无灾,无难无祸,临了你们都在身边,还能品尝美味佳肴,和乐安详,没有多受一点罪。如果可以选择,任谁都希望自己能这么幸终。”
“嗯。”李世民擦擦脸,稳住呼吸,悬腕挥毫,落下一个个堂皇正大的文字。
他早已不是那个因为猫猫去世就哭到停不下来,怎么哄都哄不好,夜里还要抱着枕头,去找嬴政贴贴的孩子了。
他已经可以消化身边人离世的哀恸,并努力维持表面的冷静。
“维秦王十八年,岁次辛未,季秋之月。学生世民,谨以清酒庶羞之仪,敢昭告于先师荀子之灵……”
这字体写得非常肃然整齐,恭恭敬敬得像敛着衣袖的儒生,几乎认不出是太子一贯洒脱飘逸的风格。
嬴政就这样凝望着他端端正正写字的姿态,鬼使神差道:“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这样哭着写我的墓志铭……”
李世民的笔一歪,划出乱糟糟的笔画来,蓦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阿父在说什么?”
“说生死。”大抵是章台宫那刺客的刀逼迫到了眼前,嬴政竟早早开始考虑起这件事来。
“你不过而立之年……可是哪里不适?马上传太医来看看!”
“突发感慨罢了,如今天下都未定,想这些也委实太远了。”嬴政见他惊慌失措,立刻改口,收回刚刚的话。
“真的没有生病么?”李世民不放心。
“没有,我康健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