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嬴政的信
庞煖没有失了智一般,在秦国这么多武将面前,拔剑刺杀太子。他剑锋所指的对象,是他自己。
开城投降的同时,他拔剑自刎,毫不犹豫,以身殉城。
所以李世民听到剑出鞘的一瞬间,脱口而出的也是:“不要杀他!”
他对杀气、杀意、恶意、危险,有一种天生的、野兽般的直觉,刹那之间,他就能感觉到庞煖不是要杀他,急忙开口阻止蒙武。
李世民紧跟着拔刀,后发先至,“铮”的一声脆响,庞煖紧握的铜剑被打偏。老将手臂一麻,控制不住手里的剑,眼睁睁看着它被打飞出去。
蒙武的刀已然搭上了庞煖的脖子,闻言缓缓收起,顺便瞪了蒙恬和李信一眼。
“要你们有什么用?”蒙武没说话,但眼神冷飕飕的,骂得很脏。
李信唯唯诺诺,不敢吱声,他反应其实也很快了,迅速拔刀,护在太子身前,只是太子反应更快,就衬得他像个背景板。
蒙恬唯唯诺诺,更不敢吱声。他跟李信的表现一样,不同的地方在于,蒙武是他亲爹。当年在雍城,蒙毅保护太子不力,蒙恬也这样瞪过弟弟,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自己了。
好心酸是怎么回事?
庞煖灰心丧气,又不无怨怼:“太子这是何意?难道老夫连自绝的权利也没有吗?”
“当然没有。”李世民单手拿着印信,冷酷道,“将军若是自绝,那我方才的一切承诺皆不作数。”
庞煖不可置信地张目:“什么?”
“我不允许。”大秦太子霸道发言,就是这么蛮不讲理、强人所难,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与他听,“将军若敢自刎,我便屠城。”
此话一出,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可惜嬴政不在这里,不然就要嗤笑了:“就你,还屠城呢?来,你屠一个我看看。”
无论是战国还是隋末,大多数军队的风气其实都不咋地,与土匪区别不大。但李世民一般不干这事儿,除非被人泼脏水。通常来说,他是那个开府库犒赏军队以防军队抢掠的人。
但庞煖不知道这些,有长平血淋淋的例子在前,他真不敢赌这个可能,于是就只能恨恨地瞪着少年天策,看得出在心里骂得很脏了。
“为云中黔首故,将军也该好生保重自己。”李世民施施然微笑,好像全然没看见庞煖恨不得咬下他一口肉。
“老夫年迈多病,本就时日无多,太子何必勉强?”庞煖咽不下这口气。
“将军想殉城以全名节,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想我们秦国,成为将军壮烈赴死的注脚,也不想其他将军们动不动就效仿庞将军这样的行为,以自刎来求清白好听的名声。”李世民捡起了庞煖的佩剑,剑锋朝下,夹着剑柄,交还给他。
他近来常做这样捡还兵器的事。
“然我献城投降,有何颜面面对天下?”庞煖进退两难,怆然失声。
“卫国曾经的国君卫君角,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呢,将军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诸侯纷争数百年,消失的小国数都数不清,也没几个殉国的。就连屈原和伍子胥,也不是因国亡而死。”
屈原投江的时候,楚国还没亡呢,现在楚国都还在。
而伍子胥,他的经历和李牧很像,最后是被诬陷谋反,遭夫差赐剑自刎而死。临死之前他要求把自己眼睛挖出来挂在吴国都城的城门上,以见证吴国的灭亡。后来吴国果然被越国灭了。[1]
自古忠臣良将不缺,缺的永远是明君。
“别说赵国还没有亡,即便亡了,云中城不还在这里吗?将军你依然可以守着云中,旭日照常升起,春分即将来临,黔首们依然要去耕田,长城也依然需要人警戒……”李世民温和地娓娓道来,带着点欣赏和尊重,看进庞煖眼底,“还要劳烦将军及时处理将士们的伤势,加以抚恤,我们也会帮忙的。”
对敌的时候,他下手有多残酷,打完安抚的时候,他就可以多温柔宽容。
因为打完了,云中现在就是秦国的了,云中的黔首都是秦国的黔首,士卒都是秦国的士卒,那怎么一样?
蒙武适时道:“我带了粮食过来。”
庞煖闭了闭眼,失魂落魄,终是无可奈何,带着他们处理正事去了。
李世民让蒙恬去接收保存所有的文书档案,包括人口土地赋税等最重要的部分,而后放手让庞煖和蒙武去交接城防,看望了一下正在被治疗的好马儿朱骧,匆匆安慰了一会,从它背囊里拿了药,直接往李牧那边去,交给医者。
庞煖没能忍住,不知不觉就巡视到这儿,脚步已然有些踉跄,听着战损的汇报,神色灰暗,默然良久,问:“他会死吗?”
“尽人事,听天命。”李世民淡然道,“运气不好的人,走大道上都能平地摔崴脚,吃个鱼都能被鱼刺卡死。我自然也不能担保,李牧将军一定能活下来。”
见庞煖的神色更差了,好心的太子便透露了点内情,“不过,在我看来,他生还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当真?”庞煖一振。
“当真。”因为李世民计算得很准确,从一开始就不是奔着杀人去的,他手下有留情,只要李牧不是运气太差,死于伤口感染之类就行。
忙活了一上午,蒙恬拉着太子去给医者检查,确定没什么事还送了几服药。李世民嘀嘀咕咕不太想吃,蒙恬熬好了盯着他喝完。
蒙武顺势催太子去用食,才算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臣有王上的手书,要交予太子。”
“不是诏令吗?”
“不是,是家信。”蒙武亲手交给李世民,不假借任何人之手。
“哦?”李世民安静坐好,做好一切被骂的准备。
但打开来第一句却是:“你可有受伤?”
这不像是一封遥远的信,简直就像嬴政站在他面前,定定地询问。短短几个字,就叫李世民心头一颤,竟然无法自已地去想念嬴政。
他是不是很着急?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有没有熬夜熬很久?是不是在辗转反侧地担忧挂念?
李世民眨去眼中的涩意,吸了口气,继续往下看:“你怎可如此以身犯险?你曾祖母昨日问我,你几时回来,她很想你。你叫我如何作答?
“王翦上奏,言你往云中而去。北地凶险苦寒,冰雪未消,你尚年幼,岂能与李牧硬战?我让蒙武率上郡之兵,急速赶至,你莫逞强,收到此信,当速速返回,不可使我心忧。”
字自然是嬴政的字,只是写的时候仿佛忘了多蘸几次墨,因急切而略显潦草,最后几个字都快连在一起了,枯竭的墨水勉强了又勉强,才书写完毕。
李世民眨眨眼睛,泪水就落了下来。
“太子?”蒙武小心地靠近。
少年匆忙擦去脸上的泪:“没事。我给阿父回一封吧,免得他担心。”
比起嬴政这简短的语句,李世民的信那就要热情直白多了,就像一个扑面而来的拥抱,字里行间全是亲昵。
“阿父亲启:
“我一切都好,不必忧心。没有受伤哦,一点都没有。云中投降了,今已接收,战报随后附上。
“我知道阿父很想我,我也很想你。很想早点见到你,告诉你我这一路的见闻。云中确实比咸阳冷,但羊肉比咸阳的好吃,煮出来的肉汤雪白如奶,十分鲜美。
“听说开冻后撒网捕的鱼也很有风味,我让人给阿父寄过去,加以北地的冰冷贮,走水路送至咸阳时,应当冰还未化,做鱼脍或鱼丸,都很爽口。希望你会喜欢。
“我这一路都很顺利,没有什么危险。
“近来在试图说服李牧,若能成,我大秦就又多了一位守卫边疆的柱石,此乃大秦之幸,也是天下之幸。
“云中不需要太多兵马,留下三成就行,我会让蒙武将军前往代郡,与燕秦联军攻下代郡,而后蒙恬驻守云中,我至邯郸。
“阿父放心,我必尽快助几位将军拿下邯郸,献给你……”
写着写着就写多了,前面还疏密有致,后面就越来越挤,空间越来越小,又想早点写完让人送去,便一蹴而就,没有停留。
嬴政写信给他时,大约也是如此吧?连耽搁一刻钟,也觉得好像会耽误很久。
总疑心这样会出发得慢些,收到信也会慢些。
连这一点“慢”,都不想等,也不想让对方等。
但是——
李世民告诉蒙武他的打算时,在那些年无关痛痒的什么牛牛猫猫之后,蒙武将军,终于步了蒙毅蒙恬的后尘,脑子嗡嗡直响,堪比睡觉睡到一半,被二十斤胖猫砸到胸口,惊醒之后猫嘴里吐出一只飞天双马尾——还是活的,比巴掌还大,翅膀一张,直接抱脸。
那种惊悚恐怖的感觉,就差在张嘴尖叫时,双马尾跳进嘴里了。
薅羊毛怎么还带指着一家薅的。蒙家的毛都要秃了!
“臣接到的命令是带太子回秦……”蒙武努力得很心酸。
“哦,我知道了。”太子笑眯眯。
蒙武瞠目:“然?”然后呢?你倒是回啊,跟我走啊!
“我得先把李牧抢、不是,骗……呃,也不对,总之,是弄过来,这对秦国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倒是将军你,得尽快往代郡去,趁李牧不在,夺下代郡。燕军起不了太大作用,决定不了胜负。拿下代郡,还得指望将军你。”
李世民一顿忽悠,把蒙武忽悠得忧心忡忡,总共没待三天,就不得不带兵走了。
不然蒙武能怎么办?这是太子啊!难道能打晕带走吗?那也得有机会打晕再说。
毕竟嬴政没有发正式的诏书过来,蒙武就没办法强制执行。
而秦王之所以没有,大抵也是在又气又急又担心之外,不想干扰太子的军事行动。
前线交给太子指挥,秦王其实很放心,他只是忍不住挂念太子的安全。
蒙武父子俩临别时,对视了一眼,凄凄惨惨戚戚。
蒙恬:“……”
无话可说,真的。他也好想写一卷厚厚的行军记录,然后告到王上那里,务必写清楚太子都干了什么,一件也不落下。
李信看着一筐筐活蹦乱跳的大鱼,那是他带卫尉忙里偷闲,撒网弄上来的,品相最好的已经顺着黄河渡口往咸阳去了。
希望秦王收到鱼,收到信,就是没收到太子回来的消息时,不要太生气。
为太子祈祷一下下。
“李牧醒了。”卫尉低声来报。
“正好,我去送汤药。”李世民粲然一笑。
抓捕流浪猫计划,就差最后一根猫条了。受伤的猫猫趴在笼子里,萎靡不振,急需安抚。
李世民兴冲冲地溜达过去,笑容可掬地打招呼问候:“李将军可安好?”
李牧冷冷淡淡地审视他,面色苍白,情绪竟然很稳定:“你果然是秦国太子。”
太子无辜回望:“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1]出自《史记》
地府小剧场:
“他就这么偷跑到云中去了?没人管吗?”
“谁管?王翦都没拉住,还能指望谁?指望政儿飞过来?”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我看太子就挺好,用兵韬略很有章法,白起都夸呢,你们怕什么?”嬴稷不以为意。
“这要是你儿子,你急不急?”子楚小声念叨。
“我不急,有这么骁勇善战的太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是不是啊,父王?”嬴稷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