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路边田野随处可见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荒木,医者眼里都是有名有姓有用的良药,摘叶折茎挖根,这样那样地一炮制,就成了一味药材,从古老的医书里跳了出来,融入生活。
他只学到了一点点,因为记性好,所以记到现在。
当然到最后也没用到魏征身上。
不过不可惜,因为李牧用上了。
刹那之间,李世民凭本能计算着距离、高度、风速、铠甲的防御、弓箭的杀伤力而后弯弓搭箭,仗着无可匹敌的冲锋速度,从盾卒头顶飞越而过,再次撞开这一层围剿。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再精妙的阵法与布局,都挡不住玄甲军冲锋的攻势。
李牧刚发现一般的箭破不了秦军的铠甲,马上就换了穿透力更强的弩,且毫不停息地赶到黄河渡口,算得丝毫无差,非常准确地伏击到了夜袭的玄甲军。
弓弩扫荡,盾卒围阵,战车矗立,是这时代铁甲一般的对阵方法,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然而李世民的玄甲军却领先了这时代八百年,精锐所形成的冲阵能力,堪比太阿剑的锋芒。
凭你有千千万万的刀枪剑戟,如何抵挡得了太阿凝聚的强横凌厉?
李世民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用他的弓,对上了李牧的弩。
蒙恬与李信护在他左右两侧,紧随不舍,为他清空障碍。
“要不是我们没带弩过来,还轮得到赵军嚣张?”李信气吼吼地劈开弩箭,眼疾手快,勇猛向前。
确实,比弩,谁能比起过墨家?墨家的攻城弩和转射机往这一摆,围成一圈,那漫天箭雨的场景,简直惊心动魄,宏伟瑰丽,看得人眼花缭乱,心旌神摇。
可惜太大太重,大都运邯郸去了,云中是享受不到这顶级待遇了。
不过没关系,云中不需要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隔着箭与箭、刀与矛、盾与马、活人与死人,李世民与李牧对望,手里的弓与弩,没有一秒停止过攻击。
“嗖嗖”的破空声不绝于耳,箭尖被箭尖撞歪、被刀刃阻挡、或撞击铠甲、或伤及战马,均没有达到李牧的目的。
单人弩只有十支箭,一次最多射三支箭,三轮过后,李牧的手里就只剩下了一支箭。
巧的是,李世民手里也只剩了最后一支。一支奇特的乌羽箭,用了一小簇乌鸦的羽毛,在这样的月色下,几乎看不出五彩的流光。
纤细的月牙弯弯如钩,仿佛死神的镰刀,冰冷地挂在二月底的夜空。
李牧进入了李世民的射程之内,反之亦然。
他们几乎同时出手,清空了手中的箭匣。
双箭交错而过,纷纷击中目标。
“将军!”
“客卿!”
两边的将士急切地围拢,各自关心他们的主将。
“我没事。”李世民拔出胸口的箭,淡定地感觉了一下,还有心情转了一圈手里的箭,“没流什么血。他伤得重,气力不足,连番作战,不眠不休,又拖到现在,意志再强,身体也跟不上。”
可不是吗?从被迫离开代郡开始,李牧哪有一点喘息的机会?箭法再好,身体也得跟得上啊,不然是根本透不了李世民的铠甲的。
“那李牧”蒙恬眺望了一秒,李信就已经冲过去了。
“膻中穴加乌头,铲形箭簇,命中则放血,不会造成贯通伤,也没有倒刺或血槽,但有毒。”李世民耐心地解释了一句,长刀所向,顺手割首,甩了甩刀锋上鲜红的血,“我用的分量很小,毒性不强,但见效极快,容易深入血脉。我和夏无且拿兔子和野猪都试过,试了很多次。”
他甚至朗声提醒赵军道:“我的箭有毒的,你们最好赶紧带你们将军回去,不然他活不过今晚。”
李世民一般不用毒,这也是难得的特殊情况,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对方失去战斗力。
李牧倒在了战车上,很快便毒发昏迷。
赵军失去了指挥的主将,在骚乱中仓促撤退,原本层层封锁的阵型便乱成了一锅粥。
可以理解。蒙恬暗忖,要是重伤的是他旁边这位,秦军也会乱成这样的。无关军队的素质,实在是主将太重要了。
一小场战斗的成败,比不上秦军主将安然无恙来得可贵。
“我们追吗?”蒙恬依然牢牢守护在他家太子身边,警惕一切来袭,看都不看撒欢追出去的李信。
这人上辈子是狗托生的吧?一眨眼的功夫就奔出去老远,跟他一比,小太子都显得冷静又稳诶?
“追!”李世民命令道,摸摸朱骧的脑袋。
负伤的骏马低低嘶鸣,马蹄踏着敌人落地的盾牌,追着撤退的赵军,依然奔驰如风。
它在流血,可它却一心想为它年轻的小主人带来胜利。
这是战马的职责。
蒙恬不得已,紧急跟上,吃了一嘴冷风,问:“追至何处?”
“云中城。”
玄甲军很擅长追逐战,太擅长了,有马镫加持的情况下,群马疾驰,无论敌军跑得多快都追得上,且轻轻松松,还有余力杀敌招降。
李世民从来不放过战败的敌军,“穷寇莫追”这个词在他那里不存在,他不仅追,还要一直追到底,将胜利的战果扩大到极致。
最好一战定输赢。
三千追着七万跑,穷追猛打,如一把一把地割着韭菜,凶残勇猛,杀得赵军为之生怯。
赵军试图结阵抵抗,但立刻就被冲散,继而击溃,反复冲锋。
百里之路,阵斩八千,伤者不可胜数。
“降者不杀!”李世民扬声。
赵军越发凌乱,骚动中有人喊了声:“你们秦军说的话,算数吗?当年长平之战,你们就是这么骗降的!”
看到没?这就是杀俘带来的最坏风评了。
敌人不敢投降,就只能死战。因为降了也会被杀,那不如拼一把。
李世民必须扭转这个风评,这关系到接下来攻占六国的顺利程度。
“我可以许诺,只要你们投降,我们不杀俘虏,不屠城,不伤城中妇女老幼,甚至不劫掠云中的财物。”李世民的声音穿透了凌晨的夜色。
天边似乎泛起了一点白,像从水底看鲈鱼的肚子,会呼吸一般的乳白。
而那月牙也破开云层,洒脱地做了近视手术,明亮了许多。
“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赵军拿不定主意。
有前科就是这样的,也难怪他们不信。
李世民把杀疯了的李信叫回来,下令玄甲军停止杀戮,只追不攻。赵军甩不开他,又无法从昏迷的李牧那里得到指挥,慌乱中只能往云中方向逃。
烟尘滚滚,雪水泥泞,冰皮未解,当待春风。
玄甲军再次看到了云中城。
庞煖硬撑着病体,关闭城门,立在城墙之上,看着城外这混乱不堪的景象,几乎吐出血来。
李世民在乍破的天光中扬眉而笑:“庞煖将军,还拿得起弓,上得了马吗?李牧将军的血流了一路了,再不医治,他会死的。云中的主力尽在城外,城中如此空虚,区区城门,能挡得住谁?渡口的粮草都被烧了,就靠从胡人那得来的缴获,城中十万人够吃多久?”
每句话都是重点。
每说一句,庞煖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投降吧,庞将军,我许诺,降者不杀,不伤无辜,不劫黔首,云中现在什么样,投降之后就什么样。如何?”
“我凭什么相信你?”庞煖梗着脖子。
“凭我是大秦太子。”
遂免胄示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神气清朗,世所罕见。
第122章 太子小心!
云中城内外,一片无声地震动。
倒不是李世民长得有多么多么好看——虽然确实好看,但所有赵人的重点当然不是外貌,而是身份。
秦国太子?太子!
庞煖倒吸了不止了一口凉气,五脏六腑连同手脚都是冰凉冰凉的,膝盖小腿等关节更是针扎般刺痛,绵密地蔓延到全身。他恨自己年老无力的身体,光是这样假装无事地站在这里,就已经耗尽所有气力一般。
否则他不会让李牧一次又一次单独领兵对敌,也不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秦军兵临城下。
倘若他再年轻二十岁,哪怕十岁,他也能再拼一把。
秦国的太子吗?庞煖算了算秦王的年纪,回想着他从前听说的关于秦王父子的消息,心里立刻就信了七八分。
主要是这年纪,这外貌,加上秦军不动如山的淡定,想来不至于是假的。
但他仍犟着追问:“我如何能信你?”
李世民拿着刚摘下的头盔,抱在怀里,玄甲在身,洒然一笑,灿若朝阳:“依我大秦律法,谁还敢在秦军面前,冒充太子不成?”
这确实。虽然六国之法也不见得宽松到哪儿去,但相对来说,秦法森严已经成为刻板印象了,就像云南爱吃菌子,东北菜量大,江苏散装一样。
庞煖信了,更觉骇然:“都说秦王极爱重太子,怎么竟让你小小年纪独自率军做先锋?这不合常理。”
蒙恬幽幽地盯着他家太子看,无可奈何,无言以对。
呵呵,呵呵呵呵,是不合常理,秦王没同意过这种事。
谁同意了?谁?
“都说赵王要杀李牧将军,怎么竟让他一个有罪之人领七万——还不止七万——云中军?李牧将军有调兵权吗?这也不合常理。庞将军你说是吗?”
李世民的嘴皮子上辈子就很溜,这辈子从小跟儒家法家厮混,那辩论起来一套一套的,在太学那种百家天天吵架的地方如鱼得水,更上一层楼了。
现在让他面对魏征(不用举例了人尽皆知)、张玄素(李世民想重修洛阳宫殿,注意是修还不是建,就说他与隋炀帝无异)、孙伏伽(因为李渊住大安宫李世民很少探望,出去玩也没带李渊,就骂他不孝顺),加萧瑀(弹劾房杜朋党,反对封禅泰山,经常在朝堂上跟房玄龄魏征争论不休,多次被罢官又起用,李世民夸过“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他也能——不,还是算了,贞观那帮人他吵不过。
太凶了,真的,谁被骂哭过谁知道。
还是现在好啊,吵架吵得赢。
庞煖脸色微变,对赵国内部消息传得如此之快毫无准备,心惊不已。他看着眼前这人人精甲、匹匹上等马——其中一些马匹差些的好像还是抢的赵军的,这些玄甲军自己的马战死了。
庞煖心急如焚,恨不能与对方决一死战。
“秦军残忍凶暴,投降焉有活路?有本事你就攻城进来,老夫就等在这里。”庞煖掷地有声。
赵军勉强汇集起来,灰头土脸地做抵抗状,像一群失去了斗志却还要努力提高士气的羊群,经不住几次冲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