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有点想笑,忍住了,面上带着点惋惜道:“彼时年幼,不知天高地厚,才敢贻笑大方。学艺不精,以致剑都脱手,差点吓到齐王,如今哪敢再惊吓到贵客?不如奏燕乐,让太子品鉴一番如何?”
“秦国也有燕乐吗?”燕丹一怔。
“太子有所不知,自太学立于咸阳,六国文士多有往来,交流频繁。哪怕是燕国长居北地,亦有那好乐之人,自燕国而来,在太学与同窗敲钟击筑,慷慨飒沓,七国学子各和其乐,琴瑟笛竽,亲如一家那实在是很难得、也很热闹的景象。”
李世民笑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甚至于连父王都去听过两次呢。”
咸阳宫虽然也有乐师,但显然没有全面到精通七国之曲乐,何况有些曲子,有的乐器,真的只有当地的人才能奏出原汁原味的感觉来。
每每张苍开这种乐器交流课,那别说屋子里了,连院子里都站满了人,树上墙上都得挂几个好奇的,比算学课的人多二十倍不止。
这年头,谁能不爱听乐呢?连入学的无忧都特地带了琴去,随着众人的乐曲而伴奏。
各国的乐曲有各国的特色,像楚国风流袅丽,齐国活泼欢快,赵国雄浑壮阔,魏国典雅庄重,韩国细腻婉转,秦国质朴刚健
而燕国,或者说匽(郾)国,最初的封地可能在郾城与召陵一带,与中原失去联系长达数百年,形成了一种北地特有的“重义轻死”的壮烈乐风。
冬天太冷怎么了?有本事冷死我。大不了就是死,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李世民每次听燕乐,总感觉里面在表达这种趋向。
比秦国还烈,比赵国还刚,如今却又没有秦赵强大的武力,于是侠气纵横,最激昂之时,往往也是最悲壮、最接近死亡的时候。
“太学竟如此繁华吗?”燕丹喃喃。
“太子不曾听说吗?”嬴政矜持道,“太学始建至今,已有六七年之久,数十位学子学成而归,其中亦不乏燕人。他们回去之后未曾提起过吗?”
“”燕丹嘴唇微动,难掩失落,“倒是略有耳闻。”
舆论的力量就是这么发酵出去的。虽然速度不是很快,但长年累月的,秦国的风评无形之中也在变好。
因为太学办得红火,李世民后来提议扩办郡学的时候,嬴政也答应得很爽快,目前咸阳附近的几个郡,都已经有郡学了,其中大部分老师都是太学出来的,也算一脉相承。
“如此,请太子赏秦之燕乐。”嬴政礼貌微笑。
他待客的时候其实非常有礼,只是有时不太真心,在熟悉他的人看来,就有点敷衍了。
越生疏越礼貌,不仅李世民发现了,燕丹也发现了。
燕丹或多或少有点不是滋味。
编钟与筑的乐声一起,就如燕地的北风呼呼吹过,萧萧肃肃,沉沉浮浮。
燕丹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大王幼时喜欢观鹤钓鱼,如今还喜欢吗?”
嬴政垂下眼眸,看着杯中之酒,没有回答。
李世民却听得津津有味,等了等,见父亲未接话,便友好地应道:“父王现在也很喜欢,只是日不暇给,没有多少时间去玩乐。”
燕丹像是得了某种鼓励,回忆道:“当年在邯郸时,我与大王年纪都尚小,有大把时间可以出去玩。他喜爱钓鱼,常常坐在河边,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不钓满那个木桶不罢休。”
“吃得完么?”李世民兴致勃勃地问。
“小鱼他会放回河里,大鱼晒成鱼干,或腌成咸鱼,有时也会送我一些,冬天下雪凿冰都在钓,一年四季都有鱼吃。”燕丹笑道,“更神奇的是,有一只鹤鸟时常在他身边徘徊,偷他的鱼吃。”
李世民看了一眼嬴政,好奇道:“父王不管吗?”
“他不管的,他觉得鹤鸟很美,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有神仙飘然之姿,所以就任它偷吃。”
感觉好可爱。李世民悄咪咪地想象着,年幼的小嬴政安静地坐那钓鱼,明明发现鹤鸟鬼鬼祟祟地靠近,却假装没看见,任由那黑白分明的长腿鹤,伸着长喙,一啄一条鱼。
鹤鸟往那一站,超大一个,恐怕比坐着的小嬴政还要高多了。
一想到如今高大威严的秦王,还有那种圆圆脸的漂亮幼崽时期,就觉得好生奇妙。
真难得有人聊起嬴政的童年时光,尽管嬴政本人不见得愿意提,也不见得愿意听。
“听起来颇为悠然。”李世民很高兴能听见嬴政的幼年也有快乐回忆,也许只有这么一点,但总好过没有。
“可惜后来被赵偃发现了。”燕丹偷偷觑着嬴政的脸色,见他只漠然听之,看不出喜怒,便迟疑地顿住了。
赵偃?还有他的事?
赵偃比嬴政大十几岁,但当年还不是太子,赵偃是在赵国太子死后很多年才上的位,所以嬴政在邯郸时,赵偃还只是位公子。
依赵偃这人的作风来说,他能干出什么事来,可想而知。
嬴政落水那件事,是不是和赵偃有关?
可惜这人已经死了,骨头都凉透了,以后想报仇也没处报了。
李世民琢磨了一会,却听嬴政道:“前尘旧忆,提它作甚?赵偃的坟墓,日后都会被秦军踏平,又何必在意那些小事?”
燕丹讪讪一笑,听乐饮食,好半晌才道:“我奉燕王之命,前来签订盟约,不知贵国是否有意?”
“普通的盟约签了也无用,若你们燕国有诚意,我们大秦想与燕国共同出兵,讨伐赵国。太子意下如何?”嬴政目光锋锐。
“合兵伐赵?这、这”燕丹震惊道,“秦国不是要联魏攻楚吗?怎么又要伐赵?”
“跟楚国比,自然还是赵国更近。”嬴政沉静道,“太子意下如何?”
“”燕丹张口结舌,与一同来的使者面面相觑,窃窃私议,试探道,“若秦国真有此意,丹愿促成此事,只有一个请求。”
嬴政:“什么请求?”
“丹愿为质,留在咸阳,那么秦国是不是也该与之交换,派秦国太子至燕都蓟,以示贵国之诚意?”
言下之意是,互换质子。
燕国太子,换秦国太子。
第108章 秦王气炸
他在说什么?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你们燕国是想明天就亡吗?
在场所有的秦人都突然卡壳了一下,像所有的机器人一下子被按了暂停。
蒙毅几乎不可置信地望向真正的史官,只见对方的笔惊愕地悬空,完全忘记了下一个字要写什么。
李世民下意识坐得更正了些,诡异地心平气和,甚至莫名有点好笑,态度奇好地问道:“这是燕王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燕丹不明白秦国这边反应为什么这么大,有点儿懵:“自然是我王的意思。”
“燕王欲我大秦太子入蓟为质?”嬴政目光一冷,俨然杀气腾腾,吓得燕丹一哆嗦。
他坚强地把话说完:“两国盟好,交换质子,不是惯有的事吗?今我先行入秦,与秦王商议此事,也是依礼节而已。大王何必动怒呢?”
怎么说呢,燕丹的话本身谈不上有错,以前各国之间互送质子真的很频繁,频繁得跟吃饭喝水似的。
好几任秦君都做过质子,如创造了一堆成语的战国大魔王嬴稷、好不容易搞到王位的子楚和现在冷着脸不高兴的这位。
但如今时代不一样了。
区区二十年,秦国已经领先其他国家不止一个版本。
在六国还忙着你打我我打你,你跟我联盟,我跟你合兵的时候,秦国君臣们已经逐渐达成一种共识这天下,非秦国莫属。
看看我们大王,再看看我们太子,转头瞅瞅六国君主和继承人都是什么废物,秦国不统一简直没天理了。
比如蒙毅此时就想着,你们燕国好大的口气,燕王算什么东西,被赵国打得跟丧家之犬似的,怎么好意思提出让我们太子质燕?
你们燕国配吗?
懂不懂我们王上养一只太子多费劲啊?
捧在手心里都还不够,就差含嘴里随身带着了!
给太子扎头发都能一直扎到六岁,就问哪位国君能做到?
费了多少心血才养到十二不,十一岁的,你们燕国说要就要,问过太阿剑了吗?
要不是王上有度量,早就气得拔剑了好吗?
嬴政怒极反笑:“是燕国有求于秦,怎么竟如此摆不平自己的位置?六国之质,如风中烛,水中萍,你们竟妄想我大秦送太子入燕,简直荒谬!”
燕丹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顿时脸色有点难看,不明所以道:“燕国愿与秦国合兵伐赵,怎么不算合则两利?你们秦国不肯送太子为质,反而这般看轻燕国,又谈何尊重呢?秦王未免骄傲太过,盛气凌人!”
好好的宴会,由此不欢而散。
双方都觉得对面冒犯,且难以沟通。
本质上,是政治诉求差得太远,已然无法结盟了。
秦国现在没有打燕国的意图,纯粹只是因为中间隔着一个赵国而已,赵国难啃,秦国君臣在死咬着不放,各种手段齐出,就等着从内部杀灭赵国的最强抵抗力量,然后秦军过境,凶猛地咬碎猎物。
在这个过程里,燕国能起到什么作用?就他们那个都城被围了好几次的德性?
国家既弱小,自然得不到秦国的平等对待。
而只要先全力干掉赵国,燕国也离死不远了。
其实李世民还挺想答应的,反正都是偷摸溜出去搞事,以质燕的名义到达燕赵边境,反手就去偷袭赵国,和王翦打配合,想必也不错。
可惜嬴政气炸了,当场发怒,就没给李世民答应的机会。
秦王,是真的很讨厌有人在他面前重提“质子”的事。
“这就是少时好友分崩离析的真相了?”两天后,无忧含笑戏谑,“你起到了一个引子的作用?”
“这是什么话?就燕国这态度,还不如韩魏识趣呢,怎么可能不崩?”李世民没好气地纠正,手欠地摸了一把织机上还没织好的布,“这是什么花?”
“宝相花。”
“现在能织出来了?”
“勉强能。”无忧还不够满意,从提花织机前起身,让学徒继续操作,而后转到帷幕后面。
“我能过去吗?”李世民顿步。
“过来吧。”她掀开一点水色的薄帷,笑道,“这边是织好的布料,没什么不能看的。”
“哦。”李世民这才兴致盎然地走过去。
架子上已经摆了十数种五颜六色的丝绸,一眼看过去,仿佛置身于大唐的布庄,各种繁复华丽的花样精美鲜艳,简直不像秦国会有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弄出这么多了?”
“我这些年,可没闲着。”无忧小小地骄傲道,“且不是我一人之功,染坊与织苑上百位学徒工匠,都出了一份力。”
“那也是你教的好。”李世民赞叹道,“若没有你,我可搞不出这么多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