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妍感受到她还在摸自己的脸,笑道:“…你在好奇我的脸吗?”
知珞问:“嗯,老了什么感觉?”
红妍:“外貌是最不需要在意的一点,其实我最讨厌的还是不能跑来跑去,很多有趣的事都不能做了,恼人得很。”
“原来如此,”知珞不知何时直接坐在地上,手肘靠在床沿,撑着下巴,一双杏眼看着她,“确实很麻烦。”
“你喜欢吃什么?”
红妍说完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修士早已辟谷了才对。
知珞却直说:“桂花糕,还有甜的,辣的菜。”
红妍一愣,顿时笑道:“我也是,我特别喜欢那道甜腻的菜……”
……
阳光倾斜,她们随意聊了片刻,老人的声音逐渐减弱,最终消弭于唇畔。
知珞看着她,修仙者耳清目明,知晓眼前的人已然死亡。
知珞继续自顾自讲没有说完的话:“我才不喜欢吃酸的果子。”
随后陷入安静。
知珞再捏了捏她的脸,握了握她粗糙的手,起身走出房间。
也许是红妍嘱咐过,没有人打扰知珞,全都痛哭着挤入房间,让知珞得以一路通顺地走出染布坊。
在她踏出大门时,门前已经挂上白布,传出哀讯。
那显然是提前准备好了的,就像每一个有将死之兆的老人的家,仆人管家大多会提前打点好部分东西,或许红妍还参与过,指挥要怎样布置。
知珞望了望飘荡的白布,又看向小巷街道,无数人在吆喝行走,面上有各色各样的神情。
鲜活流动的生命裹挟着逝去的灵魂,安然地在世间继续生活着。
知珞看了半晌,才从红妍的寿终正寝中反应过来。
她上辈子在角斗场,感受不到时间,只有无尽的厮杀。
这辈子进入修仙门派,还来不及感受生老病死,就踏入追求更高的境界里去。
她在出秘境,看见燕风遥和朋友们时,知道了几十年的流逝。
而直到现在,她才察觉到几十年有多么的长。
知珞从没有将心态与凡人分割出来,她至始至终都是上辈子的知珞,即便修了仙,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在她眼里只有实力与敌友的差别。
巷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少女立在街道尽头,取出一个离玉的面具看了看,再将面具举起,看圆圆眼孔里的渺小人群。
知珞:“好小。”
她放下面具,周围没有离玉的魂魄萦绕出的清风,离玉已经彻底消散了,她早就完成了最后的修行,真正地死去。
原来几十年那么长。
原来这才是时间。
知珞收好面具,去附近的糕点铺子买了几块桂花糕,坐在店铺前的长凳上,一口一口吃掉。
她面前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会瞥一眼埋头吃糕点的少女,也有人匆匆路过不曾留意。
桂花糕很甜,覆盖住心中点点的怪异感受。
寿终正寝应当感到高兴。
思及此,知珞再吃了几口,才觉得高兴起来。
长凳很高,摆放在一个石台上,知珞的腿在石台壁上碰了碰,裙摆异常烂漫地跟着她晃动的腿上下起伏着。
“染布坊的东家去世了——是喜丧!”一人满头大汗地跑来,知会糕点铺对面的布庄。
“欸那接班的可是定了?”
“是啊!”
是喜丧,布庄的人念叨了几句,说那红婆寿命很长,晚年有爱她的亲人环绕,是个有福气的,然后就开始嘀咕染布坊的易主会不会导致价钱提高。
充满烟火气息的寻常对话,那人的死亡像是一滴水落下,有一些涟漪,可很多的人还是在向前奔涌着。
知珞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又不感兴趣地低头吃新的糕点。
阳光逐渐爬到她轻晃的足尖上,很是温和,又暖洋洋的舒服,将少女淡蓝的裙摆照得异常明亮晃眼。
第97章 没关系
知珞从头顶旭阳,坐到红日西沉。
修仙人自然不觉得漫长,旁人就不同了。
卖糕点的人起初还不怎么在意,街上的人多了去了,他忙着招呼人,不会去注意别的东西。
可一旦客人们都各回各家,烟囱饭菜的气息在城里弥漫,闲下来的贩夫才注意到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还在那里坐着。
她将桂花糕吃得一干二净,剩下的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能坐这么久。
贩夫收好摊子,忙碌了一整天,身上都是蓬松温热的糕点香气,他又瞅了少女一眼,才看清楚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好像在愣神发呆,仿佛一个漂亮的人偶。
贩夫走出店铺,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复又折回来,停在少女跟前挥手:“丫头快回去吧,都快晚上了,一个人在外面危险呐。”
知珞在走神,她在原世界都能发呆一个白天,更别说现在,闻言抬起眸,有点困惑的表情。
眼睛里写满了“这人为什么和我搭话”的单纯疑问。
见她不回答,贩夫催促了句:“快走吧快走吧。”
知珞被一脸懵地赶走,她换了个地方发呆了一会儿,天色渐晚,红妍的屋宅响了一整天的声音消弭。
*
很奇怪。
非常奇怪。
分离的岁月不算短,相逢也不过短短几日,却仿佛喝醉了酒,泡在酒坛子里迷醉不知光阴。
现在骤然清醒了。
“…那、那燕师兄,我们先离开了?”
几个弟子得到回应,匆匆离去,到金初漾那里复命。
燕风遥心无波澜地收回视线。
那几个新进门的弟子被金初漾收作徒弟,理应来见见他这个师兄。
宗门上下对于金初漾突如其来的收徒之事惊讶了一段时间,又安静下来不再关注。
也许是金仙尊看开了呢,按理来说每个仙尊都会一直收徒,有的是用来巩固自己的势力。
金初漾最初的两个徒弟死在魔界,十几年后收了燕风遥,再几十年后,终于再收了几个新徒弟。
那几人原本最期待的莫过于早有耳闻的燕师兄,应了师尊的话去给师兄问好,却见那师兄在练武圆台上练习枪法。
他们看不出枪式中的焦躁,只听得见枪尖挥刺间那凌厉的震声。
燕风遥收起武器,冷淡的视线落到他们身上,让原本欣喜的几人一愣。
……燕师兄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好?
以为是他师尊收徒的缘故,那三人内心忐忑,燕风遥却并未再显露出不悦,反而对他们的示好接受良好,并且几句话就挑起了氛围。
也许是错觉吧。
几人暗地里松了口气。
就说燕师兄不可能对师尊收新的徒有意见,燕风遥襟怀磊落,风光月霁,修仙界何人不知。
那些新弟子走后,燕风遥收敛了笑意,内心烦郁。
他不在乎他师父收什么新徒弟。
少年此刻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还不回来?
他怕错过知珞的归程,没有接任务,也没有踏出宗门一步,老老实实地待在峰上。
可他等不住。
分明已经等过了几十年,现在却连一天都无法忍耐,重逢的日子骤然变成朦朦胧胧的醉酒景象,清醒过后是无尽的焦躁。
就连练枪也没办法抵消。
燕风遥轻啧一声,第无数次抬头望天。
太阳在缓慢下落,迟迟不肯彻底西沉,无限地拉长时间。
玄尘也变得不安,他无意识攥紧的掌心里,枪柄在轻轻震颤。
为什么比以前还要难受?
燕风遥低头,触碰自己的心口处,压低眉头,神色晦暗不明。
他才产生一点儿疑问,就立刻想出了缘由。
她去秘境,是长久的抛弃,是被迫分开。
而这次是她再次主动挑明,并且是长久分别之后的再一次离开。
就像还未愈合的裂口再次被按压,竟比初次切割还要疼,还要敏感。被抛弃过的少年会对任何一次短暂的分别产生无比强烈的妄念。
和长久的等待不同,他现在每时每刻想到知珞,就觉不再是朦胧的雾,自然而然,而是激荡的水面,刀刻入木一般深。
燕风遥想到知珞临走之前的话。
——太过粘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