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她把落款的名字看了半晌,才在燕风遥的提示下隐约想起来这两人是谁。
“那就去吧。”
燕风遥自然而然地跟着她,知珞转过头,他离得很近。
抬起手肘,知珞用剑柄戳他胸膛,把燕风遥戳得退了几步,远了些。
知珞面无表情:“只邀请了我一个人,我自己去。”
“……”燕风遥一愣,继而说道,“但我是你的仆人,跟过去无可厚非。”
知珞偏了偏头,似有疑惑:“你太粘人了。”
她从秘境里出来,就没有一天是完完全全单独度过的,他总有理由找过来。
知珞起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她意识到时才觉得这黏人程度比进秘境前还要严重。
她问系统,系统也说:【这是攻略进度加深的表现啊!是时候加一把火了!】
知珞:“加什么火。”
系统按照以前的经验,说道:【其他宿主对攻略对象好得过了头,这时候都是停止对攻略对象的好,变得若即若离。有的经历了这样那样的死遁,就会表现出对攻略对象的恨,或者干脆无视攻略对象,不要让攻略对象觉得宿主的好是理所应当的!这是成功的前兆!】
它兴奋地说完,又诡异的停顿下来。
——等下,宿主对攻略对象好得过了头……了吗?
知珞了然,她压根没打算听系统的话,她只是觉得他太过粘人,有时候不会第一时间听话了。
她的确对他好过了头,不应该太放任,于是这次知珞拒绝了他。
少年直觉有不对的地方,一些话却脱口而出:“我只是觉得仆人理应时刻跟着……”
他素来习惯装点一层有道理的布,来掩饰自己的私欲。
这些都是有说服力的话,偏偏知珞不再上当——应该说以前她都是不甚在意,随便他跟不跟,这次坚持不让了而已,他那些道理依然从她的右耳朵进,左耳朵出。
知珞:“反正今天不要跟着我,明天才可以。”
燕风遥:“……”
他没再说话。
知珞收回剑柄,看一眼燕风遥,他情绪外泄,眉眼流动着露出她看不懂的神情,像是易碎的透明玻璃似的好看,她不由得多盯着看了几眼才离开。
……
知珞去了信中所说的地方,是一处染布坊。
有人早就等在门外,一见到御剑落地的知珞,就弯腰迎上来:“请问是红婆婆邀请的仙人吗?”
知珞点了点头,跟着小厮走进去。
五颜六色的染布挂在大院内,被风一吹,仿佛五彩的云,编织出流动的布,美不胜收。
知珞跟着他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一处厢房,在门外有一众或年轻或中年的人等候着,有人面露悲戚,有人也掩面垂泪,弥漫着一股哀伤,久久不散。
“见过仙师…”有人看见她,勉强行了一礼。
知珞在一众人目光中推门而入。
门在背后关闭,屋内只有她,还有一个呼吸微弱的凡人。
床上躺着的人似乎是感受到她的到来,想要撑起身子,却使不上劲,很是吃力。
知珞停在几步远看着她,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去扶一把。
床上的人也并不在意,实在撑不起身,就无奈放弃,笑道:“抱歉了……实在起不了身,不能亲自去迎接你。”
她的声音如同虚弱的将死之人,年老又有气无力。
知珞定定地凝视老人的面容:“你是红妍,还是张静淑?”
“咳咳,”老人咳嗽几声,说道,“我是红妍,认不出来了吧……”
知珞这才上前,站到她床边。
老人的面容是松弛的、布满皱纹与暗斑的,当年在员外府内长相美艳的小妾,已是垂垂老矣。
红妍:“张静淑比我走得早……她离开时,你还没有出来,她总是念叨你不会像其他人猜测的那样死掉,我想……张静淑比我聪明得多,她肯定是对的……”
当初这两个女人杀掉张员外后就假死逃了出去,无人发现她们两人是凶手,只当张员外的妻子和小妾跟着他死了。
她们四处流浪,最终在这里定居。
张静淑曾经是名门望族出身,她比红妍懂得更多,这个女人骨子里是有傲气的,也是坚硬的,在处处碰壁后,接手了一家染布坊经营。
红妍什么都不会,她怕张静淑丢下她不管,自发地去学染布的技艺——可是这个从小就没怎么学东西,一身本事全是讨好别人的女人,骤然学起这活,十分吃力。
张静淑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却多了几分当家的沉稳,她没有多言,只是在一天的末尾,别人休憩时,她教红妍算账识字,如何分辨周边的所有布庄的经营好坏,言语陷阱。
红妍那时候才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接触到真实的世间,不是蒙昧无知,而是掌握住一些东西的沉心。
她们收留伙计,还收留了几个孩子,将染布坊一步一步发展下去,虽然不足以说是富贵,但也可以说是安家乐业。
在这里立足,吃了多少苦,唯有红妍自己知道。
张静淑这个人,吃的苦比她还多,周身却能一直保持住如她名字般淑善的宁静,让人产生一种她与印象中的大家闺秀并无不同的念头。
过了几年,时刻留意十二月宗的红妍听闻知珞很大可能死亡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震惊悲痛。
红妍在一旁抹泪,痛骂老天爷不知好歹,不识好人,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
什么话都来,本来就不是什么娴静又聪明的女子,她跳得很,悲伤完就生起老天爷的气,在房内左右踱步,胡乱咒骂。
红妍骂到一半,见张静淑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看账本,口不择言道:“张静淑,你难道不伤心吗!那是我们的恩人!”
张静淑垂着眸,闻言抬起,依然是那张安静又端庄的脸:“我想恩人定还活着,不必在意这些流言。”
她低下头,重新看账本,半晌却没有翻动一页,似是自言自语:“像我这种人都能挣脱泥潭活下去,恩人自然也能……”
红妍不说话了。
第二天她才别扭地去给张静淑道歉。
张静淑那么聪明,她说恩人能活下去,恩人就一定能活下去。
红妍这么想到。
红妍:“我们该怎么做?”
张静淑:“我们只能等。”
红妍:“好,我等。”
凡人等一个修仙者,无异于蚍蜉撼树,是充满无望的等待,可她们还是这么等下去了。
在张静淑老死在椅子上时,她还是在等,她有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太过哀伤,她仅仅只是有点遗憾,遗憾于不能再见恩人一面。
那个在她一生中惊鸿一瞥的少女,那个挣脱世俗、无畏任何言语规则的少女。
她的一辈子里,就只见过知珞那唯一一个可以令她产生“世间原来如此广大,广大到还能有恩人这种人”的少女。
在知珞眼里,那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任务。
在张静淑眼里,那却是她这一生再难以窥见的风景,就算再次见到十二月宗的其他修士,也再难产生相同的感受,甚至感到奇异。
那些修士似乎与凡人并无不同。
她还以为,修士人人都似知珞。
“……她一直想着你,”红妍在床上费力吐露着言语,“我们把日子过得很好……我都快以为她忘了你……可是她都六十岁了,还能将你分毫不差地画出来……咳咳,幸好你回来了。”
知珞坐在她床边,看着老人。
她当然见过老人,但却是第一次将老人模样的人看清,第一次停下看见生命的终点。
知珞顺从心意地、好奇地伸手,掌心触碰到红妍的侧脸。
红妍的眼睛半阖着,精神不济、昏昏欲睡的模样。
掌心下的皮肤松弛冰凉、有皱纹的起伏,像是生命力溜走,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脆弱的骨。
这就是年老。
如果是上辈子,这就是知珞的目标。
红妍混浊的双眼望向她:“你还是那个模样……真好看,特别是你的眼睛。”
知珞在顺着她脸上的一道深深的皱纹触碰,红妍笑了笑,皱纹更深。
“……我这样,只有你记得我年轻的样子了……你记得吗?”
知珞诚实道:“很模糊。”
她又说道:“不过你年老的样子我记得住。”
因为她就没仔细留意过老人的模样,这是第一个。
皮囊的老去,生命的逝去。
红妍:“欸,我老了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这是我曾经的愿,”知珞想起从前,平静地说,“是想要到达的地方。”
“………”
红妍久久不语,直到知珞面露疑惑,她的眼角才湿润了一些,语气却故作调侃。
“恩人,我这种凡人……也能到达你的志,也能完成你想要达成的愿……”
红妍当知珞是天上的月,不可追逐的月,可时间太久,她都快忘了月亮的模样。
不是长相,而是知珞这个人的“模样”。
没有人会像对待一个年轻活着的常人一样,对一个将死的老人。
也没有修士会好奇地抚摸一个老人的脸,似乎在感受年老、生命的流逝。
更没有一个修为很高的剑修,对一个老人说你的模样就是我曾经的愿。
没有过多的感伤,也没有其他人那般诉说遗言、承诺定会实现。
红妍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就这么面对着知珞,然后说说话,心绪变得更加宁静。
以前那个在她人生中一闪而过的少女,似乎在变得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