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一下午珠子的青年,正坐姿随意地翻阅着生涩难懂的书简。书简上的内容皆由青年母族特有的异族文字写就,据闻当今天下还认得这种文字的,两只手数得清。
女子发现此时的青年看着格外稳重,仿佛下午幼稚打珠子的是另一个人。
公西仇抬眼:“不需要人,下去吧。”
女子迟疑地不肯走:“有一事儿……”
公西仇放下手中书简。
“说来便是。”
女子这才交代:“府上清了一批眼线,人手便有些不够用,今早想出去物色几个合适的,意外遇见曾与奴家有恩的恩人……见恩人落难便自作主张,偷偷收留……”
见女子神色有异,公西仇便猜到这位“恩人”的身份怕有些问题:“男丁?”
女子出身孝城。
跟孝城沾边的男丁,确实麻烦。
十有八九是那场灾难的漏网之鱼,藏在府上,往大了说就是藏匿犯人。
不过,他认识女子也有时间了。
知道她不是没分寸的。
便耐心等着她继续解释。
女子果然摇头:“不是,是女眷。”
公西仇神色和缓些许。
男丁跟女眷,严重情况完全不同,而且公西仇对异性的包容度比同性高得多。
“人在哪里?”
“正藏在奴婢房中。”她顿了一顿,轻声道,“伤得很重,那位女郎原也是将门出身,只是其父一朝兵败……有一事,奴婢要跟你坦白,其父……似是将军手下败将……”
“如此,那就由你好好照顾着。待她伤势痊愈了,再做打算。府上眼线复杂,不是什么安全去处,兴许过一阵,我又被调去前线,照拂不到你们,得尽早留后手。”
公西仇没斩草除根的意思。
战场对垒,只分胜负。
堂堂正正大丈夫,对失了依仗又吃尽苦头的女眷赶尽杀绝,算什么英雄好汉?
女子深深一福礼。
“多谢将军。”
之后小半月,公西仇日常照旧。
早上上朝打卡,打哈欠听八卦。
下午睡觉、打珠子、谱曲。
晚上修炼。
府上唯一不和谐的是,有起夜的仆从婢女说深更半夜会看到类似蛇影的东西一蹿而过,吓得他们三魂七魄飞一半。
定睛一看又啥也没有。
公西仇捏住梁上小蛇的七寸。
后者在他手中融为文气,紧跟着舒展化为一张雅致的朱色信笺。轻嗅,还能嗅到些许令人神智迷乱的甜香。公西仇冷着脸,另一手举着烛台仔细看,一目十行。
上面都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皆由熟悉的本族文字书写。
诸如郑乔痛杀师兄宴安。
诸如辛国境内有势力打出旗帜,讨伐无道暴主,响应者众,在最短时间内席卷各州郡,连天海吴贤等势力加入其中。
之后便是各家兵力调动。
等他看完也没瞧见沈棠的名字,甚至连陇舞郡的只言片语都无。稀奇,如此热闹,以玛玛的性格居然不掺和一脚?
公西仇弹指打散信笺。
低声嘀咕:“总弄来些无用的……”
蓦地,抬手一掌。那道掌风正好与穿破窗纸的利箭相撞。看着被打落在地的箭矢,箭头还扎了一封信,公西仇随手将其吸来。展开信纸,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第470章 来者犹可追
“咳咳咳——咳咳——”
微弱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从后院侧厢传来,睡在外间的女人听到动静,披衣起身。屋内紧跟着亮起烛光,驱散沉重阴寒的黑暗。凑近了,还能听到病患细碎呢喃声。
“水、水……水……”
女人温声道:“水来了。”
说着小心翼翼将床榻上的病患扶起来,让她能侧着头,小口小口抿着温热的水。随着液体淌过喉咙,短暂缓解那股烈火灼烧般的干涩。她动了动唇,小口改为大口。
不一会儿,一碗温水见底。
病患也稍稍恢复了意识。
“敢问恩人……”
她记得清楚,自己白日被人救了。
正是现在照顾她的人。
“恩人不敢当,说起来还是女郎当年一言之恩帮奴家解了围,如今不过投桃报李。”她小心将病患放下,掖了掖被角,柔声道,“白日女郎病得重,还未来得及告知——奴家已将女郎来历上报此间的家长。家长他仁善宽和,叮嘱说让女郎放心在此养伤。”
听到自己来历被上报了,病患心中一紧,又听后面一句,才稍稍安心下来。
她也识趣,知道自己身份问题。
“待病愈,吾便与主家辞行。主家仁善,吾却不能‘恩将仇报’,给府上招致祸端。”她身子虚弱又烧得严重,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嗓子冒出强烈痒意,又咳嗽起来。
许是白日睡得多了。
此刻再怎么头昏脑涨也睡不下,女人见她睡不着,也担心对方后半夜要起夜,便将被褥抱了过来,睡在不远处就近照顾。她主动挑起话题:“女郎怎会在此处?”
这名女郎可是孝城贵女。
其父位高权重,手握重兵。
而她?
她虽出身名门旁支,但父亲这一脉却是江河日下,父亲又是个眼高手低之人,自身能力不行便想着琢磨歪门邪道。见女儿小小年纪生得好,便忍不住动了歪心思。
先是攀附族叔,厚着脸皮将她养在族叔家,允她念书识字,私下聘请精通舞乐的西席授课,为她经营名声,借此攀上一门不错的婚事。奈何,世事难料,旦夕祸福。
病患:“无亲无故,一路乞讨而来。”
她声音沙哑,语调平静。
实际上吃的苦头,非外人能想。
女人闻言,心下唏嘘。
“你呢?孝城之后,过得可还好?”
她对女人原先没什么印象。
但女人说“一言之恩”,再加上对方那张出众的容貌,终于在记忆一角找到碎片。
对方是一名还未正式上台便美名远播的舞姬,一众年少翘首以盼的佳人。如此艳名,固然给她带来了一堆追捧,但也招致这些男人背后那些被冷落多年的女人怨恨。
其中便有一出身不错的妇人带着一众家丁护卫打上门,扬言要撕烂她的皮囊,扒光她的衣裳丢到街上供路人围观欣赏。
病患偶然遇过,阻止此事。
美貌并非舞姬之过。
闻着味过来的苍蝇才可恨!
女人浅笑道:“还好,家长是个体贴人,这一两年待奴家一直不错。府上也没正经主事,日子过得倒是比曾经好太多。”
病患道:“如此倒是因祸得福。”
女人怔了一怔,叹道:“倘若孝城上下数万能免遭屠戮,不要这福气也罢。”
她的命本来就苦。
再差一些也就那样。
在她十岁那年,因族叔牵连没入贱籍,婚事凉了不说,未来夫家对她畏之如蛇蝎,急着撇清干系。未曾念着一点旧情搭救她。她只得靠着这张脸和天赋,外加嘴巴甜,得了掌事喜欢,视为“奇货可居”的“货”,精心教导琴棋书画、歌舞声乐,尤其歌舞一道。
若孝城没出事……
恐怕,此时的她已是四宝郡风流才子追逐的“第一舞姬”。以色侍人换来的待遇,算得上荣耀吗?那些文人士子、世家年少,嘴上甜言蜜语也不过是为了一亲芳泽。
揭开这层薄薄遮羞布……
便会露出赤裸裸的世俗欲望。
她青春正好,便是第一流,一旦春华老去——呵,美貌身段会被岁月摧残,但这些名流文士、世家年少的权势地位不会,他们会去追捧下一个青春正好的新人。
人生啊,际遇无常。
两个妙龄女子深夜低语。
说到苦难处,眼角也泛起泪光。
咚咚咚。
清晰的敲门声在黑夜中响起。
病患神经紧绷。
女人披衣,起身看向窗上剪影。
小声说道:“是家长,女郎勿要担心。”
病患这时才尴尬想起来,自己住着恩人的房间,而外头是府邸家长,自己才是煞风景的那个。女人起身开门,门外果然站着公西仇。只是她敏锐发现对方周身气息有些低沉,这是认识这么久,不曾见过的。她心下猜测,莫非是家长碰见什么糟心事情了?
公西仇视线落向另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