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氏提议可以往王陵方向撤退。
这座王陵是吴贤上位之后就开始修建的,前前后后消耗了不小的人力物力财力。
王陵地势位置优越,内部还藏了大量粮草兵器,更有吴贤南征北战这些年的部分战利品,这些都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陪葬品。芈氏提议去王陵,这批粮草可解当下燃眉之急。
逃难队伍规模大,多少张嘴巴等吃饭?
又有几人逃跑的时候带上足够粮食?
缺少食物供给,他们跑不了多远。
芈氏的提议得到众人赞同。
背地里,这些人也如计划那般去策反禁卫军,芈氏母子无法带给这些精锐武卒多少好处。与其让他们在头上屙屎撒尿,倒不如反了,用这对母子首级当投名状,博个前程。禁卫军首领一开始还念着吴贤的恩情,不肯答应,但架不住层层加码的利益诱惑,遂一拍即合。
抵达王陵当晚,摔杯为号。
不少世家族人在睡梦之中就被禁卫军砍成肉泥,突如其来的反转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王陵内部机关重重,所用材料跟王都城墙一个材质,寻常投石车都砸不出印子。禁卫军借着王陵地势突然发难,对其他人展开一场无差别的杀戮,从上到下,一个活口不留!
这些世家也带了私人部曲。
战力不错,但架不住人少且过于分散。
这一场厮杀从黑夜杀到白天,尸横遍野。
芈氏之子为护其母,要害中十几刀,战死,芈氏被交战余波波及,身负重伤,时日无多。当禁卫军首领带着几个战俘过来,这些人无一不咒骂芈氏。芈氏哂笑,命人将儿子遗体放入王陵棺椁,又忍痛下令将儿子首级割下,放了一块跟脑袋差不多大的石头拼凑起来。
她扶着棺椁,双眸猩红。
神色悲怆,呕出大口的血,气息微弱三分:【吾儿生前仅有一愿,要以国主之身下葬!尔等既为臣工,何不下了黄泉继续效忠于他?你们玩弄权术,逼死了他,更害高国数十万子民饱受战火之苦,如何不该死!】
尽管只当了短短一段时间的国主,但他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挽救将倾大厦!他的苦心换来了什么?换来一个个倚老卖老,抱病告假的臣工,一个个只顾自身利益的武将,那些所谓世家大族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最后尘埃落定,试图讨好沈幼梨!
哈哈,结果呢?
人家厌恶极了他们!
厌恶这些吸着所有人骨血的虫豸!
别看芈氏这些年颇受吴贤宠爱,但平日明里暗里受到的委屈也不少,只因上不得台面的舞姬出身,便被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冷嘲热讽二十余年。她舍不得来之不易的立锥之地,一直谨小慎微活着。别人扇她左脸,她都要笑着将右脸递上去,左右凑一个对儿!
她都如此隐忍了!
为何还是赶尽杀绝!
倘若高国君臣一心还是不敌强敌,最后不得不落幕,芈氏作为母亲也能笑着送儿子一程——她是不懂为何有人看重旁物甚于性命,但这是他舍弃性命也要争取的,她成全。
可偏偏,这些东西欺人太甚!
【尔等立于人世,无一物利于天地!】
【不如死了来个干净!】
芈氏下令让这些人全部陪葬。
【一国之主,便该以一国之主的礼仪下葬!】处理完这些,芈氏也油尽灯枯,按照事先的安排,让禁卫军首领取下她的首级。
用他们母子首级宣告高国灭国。
也算是对高国最后的交代。
希望沈幼梨见到他们的首级,能善待高国无辜子民。魏寿传达禁卫军首领转述的芈氏遗言,这些遗言是一早就安排好的。无非是告诉沈棠,自己膝下还有二女一子流落在外,希望沈棠能宽赦三人。若对自己不屑,请将她首级随便丢哪个荒郊野外,若能让野兽饱餐一顿,也算是她最后一点善意;若愿意让她入土为安,请在墓碑刻上他们母子姓名。
【吾名,芈葵。】
吴贤踉跄着上前怒问:“我呢?我呢?”
他不相信芈氏临终前没有给他遗言。
魏寿摊手:“这就不知了。”
自己只是转述,又不是亲耳听到芈氏说了什么。吴贤对这个结果无法接受,他看着木盒中的首级悲怆难抑,竟是嚎啕大哭。沈棠挪开视线:“他们母子尸身在哪里?”
她本就没想为难这对母子。
让人全尸下葬,入土为安吧。
只是临时想起来一事儿。
“她叫芈葵,可有字?”
墓碑总该刻得清楚一些。
吴贤这边哭声终于低了一些:“她……”
芈氏出身贫寒,家中无人给取,吴贤将她纳为妾室多年,也不曾想到这些,或者说没有需要用她小字称呼的场景。沈棠道:“葵之乡日,日在南方,不如叫‘向南’吧。”
第1124章 康季寿,还得是你(上)
“沈君,她是吴氏妇。”
吴贤赤红着双眼死盯着沈棠。
即便芈葵不愿意在墓碑上刻写她作为吴贤妾室的身份,她的字也用不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沈幼梨帮忙决定。他只是败了,不是死了。她生前是妾室,但死后可以是他的正妻,死后与他同葬一墓。沈棠在其他地方独断专行他不管,这事儿吴贤不想退让一步。
他说着喘了口粗气,软下声音。
“归根结底,这是吴某家事。”芈氏从少年便跟着自己,二人生育二子二女。既然她现在已经去了,身后事便该由他这个丈夫处理,包括她葬哪里,墓碑刻什么字!
看着破防的吴贤,沈棠问了个让他更破防的问题:“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倘若昭德兄觉得多事,便用昭德兄平日对她称呼?”
沈棠说这话还真没阴阳怪气的意思。
当下世俗一夫一妻多妾,芈葵跟吴贤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一起生儿育女,从法理上来说,吴贤就是她家属,人家也没说不操办芈葵身后事。这种情况下,自然要以家属意愿为先。结果,吴贤的脸瞬间黑成酱油颜色。
不问还好,一问吴贤就想起来,自己这些年一直用“芈氏”称呼芈葵。他记得芈葵说过在成为舞姬前,家中父母姊妹都是喊她小名儿。至于叫什么,吴贤想不起来。
或者说,他就没听过。
甚至连芈葵的闺名,他也有些陌生。印象之中,“芈氏”二字就是她的名字了。
吴贤压下喉头泛起的甜腥,心不甘情不愿道:“……向南、向南,这就很好。”
确实没有比它更适合芈葵了。
这个在他身边温柔小意二十多年的女人,每每唤他“贤郎”的女人,临终之前想过了一圈人,唯独想不起他,不给他留一个字。这让吴贤不禁怀疑,那些年的琴瑟和鸣,究竟有几刻是真的?她倾诉的爱慕,哪一句是真的?也或许,她从始至终没交付过真心。
沈棠看着眼神恍惚的吴贤,嘴角微抽。
唉,吴昭德还是那个吴昭德。
永远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做着自认为正确的事情——现在为芈葵伤怀,他早干嘛去了啊?若真正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只是给予宠爱有什么用?自然是要跟对方分享自己眼中最好的一切!富商分享家产,政客分享权力,垫着脚也要你将对方托举上去而不是关进笼子。总有人将对金丝雀的依恋,误认为爱情。
吴贤这不是真爱。
不过是戒断反应来得太凶猛。
过一阵子,估计他就能缓和平复了。
沈棠揉着眉心,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
吴贤不再是高国国主,王都被烧成什么鬼样都跟他无关,想管也管不着,他可以尽情沉浸在痛失所爱的悲恸情绪之中,但沈棠不行。
这个烂摊子,她怎么也逃不掉。
“你继续,我还忙。”
脚步还未迈开就被吴贤喊住。
“沈君,吴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你说?”
吴贤面色似有一闪而逝的迟疑为难。他深知自己的请求有问题,但凡沈棠多疑一些,自身就会性命不保,但还是要提出来:“出逃的那支禁卫军,现如今在何处?”
沈棠扭头去看魏寿和公西仇。
魏寿:“全部弃甲投戈,正等候发落。”
沈棠将视线挪回吴贤脸上,猜测吴贤的意图:“昭德兄问他们作甚?莫不是担心我容不下这些人?其实,我也没这么残暴。”
也不是什么俘虏都能让她破杀降特例的。
这支禁卫军问题不大的话,她可以考虑收为己用,只是原有结构要全部打散,分派给康国各个武将帐下效命,以防万一。要是问题很大,那就只能打发去做苦力了。
国家基建少不了青壮劳力。
这些青壮劳力还是俘虏,只用管饭不用给开工资,压榨三五年,要是他们表现良好可以放归良籍,寻个正经谋生门路,过上普通日子。沈棠自认为足够宽和仁慈了。
要是碰上其他军阀?
不能为己所用的人也不能为他人所用。
统统杀了,还省了吃饭的嘴,断无活路!
“吴某是想见一见,当面问个清楚。”
沈棠仔细盯着吴贤的脸好几息,良久才颔首给予回应:“小事,此事我允了。”
允许吴贤这个前任高国国主,面对面接触高国禁卫军的前任统领,此举显然是脑子被驴踢才会干的。这俩要是串通密谋,即便造反成功率为零,也能恶心沈棠好几十年。魏寿等人自然不赞同,但主上已经应下来,他们作为臣子就不好拂了她面子,惹她不快。
吴贤也确实没有他们脑补的打算。
找来这名禁卫军首领不过是问问细节。
事已至此,禁卫军首领也不再隐瞒。
那一日,芈葵带着吴贤出征前给她的令牌,让禁卫军首领带兵送他们母子出城。
此举无疑有贪生怕死嫌疑。
禁卫军首领心中不喜,嘴上只能答应,因为芈葵这份令牌,见其如见吴贤。作为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武将,他原先是混迹市井,逞凶斗狠的地痞。因失手打死权贵之子,害怕被报复,仓惶跑路,意外被吴贤搭救。
待回乡才知抚养他长大的长兄一家遭遇权贵报复,一家葬身火海,他咬牙要报此血仇,便一直追随吴贤。吴贤是他恩人,为表忠心,他还在吴贤获得国玺之后,以武胆起誓效忠。高国建立后,内斗加剧,他又兢兢业业帮吴贤挑选民间良籍,组建这支特殊禁卫军。这批武卒有个特殊之处,他们跟高国境内家族不沾边,是只能一心一意依附吴贤的存在。
首领遵从王命,替芈葵办事。
至于芈葵要杀人,他不问缘由。
那日出发过于匆忙,诸多武卒家眷都被留在城内,这个首领也不担心出问题。他在吴昭德身边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对方说起过沈幼梨的事迹,不怕对方会丧心病狂屠城。
只是,谁也没想到王都被火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