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没做好的,但肉炖好,后头的工作就轻省多了。
沥干水分的排骨用盐细细地抹一层腌入味,入锅炒香,宋明瑜借着锅壁上的那点残留的油正好炒糖色,焦糖般的糖浆在锅里融化,刚烧好的开水倒一瓢进去,再来几大勺醋。
等冰糖的颜色变成褐色,宋明瑜再把刚刚炒得带一点焦糖黄色的排骨给放进锅里一起收汁。
土灶虽然不如现代的天然气那么方便,但胜在火力够猛,等收到七八分的时候再来半勺醋,汤汁收干,停火出锅!
糖与醋混合的香气,混上排骨的肉香味,早就已经飘满了整个院子,就连隔壁的林香家也闻得清清楚楚,原本还乖乖坐在客厅写作业的兄妹俩都不自觉地眼睛往外看。
“笃笃。”
院子大门被人敲响,宋明瑜的声音响了起来:“林姐,开下门,我做了糖醋排骨!”
宋明瑜想的没错,肉和糖在八十年代是很值钱的。
正是因为值钱,林香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拒绝:“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林姐,这盘排骨就是送你的,你要是不要,就只能这样放冷掉,不好吃了。”宋明瑜叹了口气,一脸忧郁,“爸妈不在,我想着做这个能不能行,没想到林姐你不喜欢……我回去做个别的。”
她搬出父母,又是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宋言川也一副伤心的样子,林香哪儿经得住这个表情,她不忍心看这姐弟俩伤心,只能把盘子接了过来,顺手把姐弟俩也拉进了小院:“行,我收下——那你们也进来,大家一起分着吃!”
“好!”
林香端着盘子转身,没能看见宋明瑜脸上骤然绽开的笑容,女孩脸上哪儿还有刚刚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姐弟俩互相挤了挤眼睛,显然刚刚那一番造作是两人故意为之,就是看穿了林香心软的本性。
和宋明瑜那个还没收拾好颇有些七零八落的院子不同,林家的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甚至还开了一块菜畦,种了些小白菜,虽然比起宋家的1号小院略显得狭窄逼仄一些,但有一个勤劳聪明的女主人,它被打理得整洁又漂亮,处处都是家庭的温馨。
林香招呼姐弟俩坐下,又拉过一双儿女向他们介绍。
计划生育前两年才实施,林香家里是这年头典型的双子女、双职工家庭。
林香在针织厂当车间女工,她丈夫陈继开是隔壁机械厂宣传科的小组长,两个孩子都在针织厂附小念书,哥哥陈景行读五年级,妹妹陈念嘉读三年级,正好和宋言川是同班同学。
陈景行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宋姐姐”,又客客气气地和宋言川打招呼,陈念嘉性格内向一些,依偎在哥哥身边,一边像模像样地跟着打招呼,一边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宋明瑜。
宋言川突然跳了起来,吓了陈念嘉一跳,小姑娘连忙往哥哥身后躲了躲。
原来是林香从厨房拿了筷子过来,宋言川早就忍耐不住了,得亏宋明瑜一直把弟弟按住,这大馋小子才没有抢在林家人之前动嘴巴,可眼睛里除了糖醋排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林家所有人都夹了一块,他总算是有了机会,果断塞了一块进嘴里。
浓稠的糖醋汁停留在鲜嫩的排骨肉表面,裹成了棕褐色的一圈糖衣,又连绵成丝线,让他连筷子都想舔个干净。
“好吃!”
宋言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酸酸甜甜的口感刚进嘴巴里,就俘获了在场所有小朋友的胃,筷子都不带停的,一块接着一块吃个没完,就连最文静怕生的陈念嘉也顾不上宋言川刚刚带来的惊吓,小口小口地咬排骨。
林香也很意外,都是做饭的人,她也会做糖醋排骨,但怎么做都做不出这样恰到好处的滋味。
糖炒得颜色刚好,收汁浓郁,每每夹起一块排骨,上面的糖丝都会拉出长长的一条细线,带着一点焦糖的香气,牢牢地锁住肉汁,在口腔中再一齐爆开。
一转眼,盘子就空了大半,几个孩子面前都是骨头渣,宋言川面前的最少,却最夸张,骨头上的肉吃干净了,还恋恋不舍地吮半天,想把骨渣上沾的那点糖醋汁也抿干净。
林香有些不好意思,刚刚自己还说太贵重,结果自家俩孩子也一点没客气,她起身进厨房端出来一盘鸡蛋糕:“这是在棉纺街那边买的,你们也尝尝。”
鸡蛋糕当然不够,林香又在五斗柜里拿出一把糖,塞到宋言川口袋里,有些局促地解释。
“按理说我是长辈,你是晚辈,咱们两隔壁的邻居,再怎么也得送你床单、被单、热水瓶这些东西,庆祝你们搬新家,但之前我和你陈叔叔都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忙着上班,又不知道好不好打扰你们……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补给你们当礼物。”
宋明瑜抿唇笑:“不用了林姐,我知道你有这份心意就行,本来我和言川也是突然搬过来,没给你们造成困扰才好。”
林香犹豫一会儿,招呼几个小不点去院子里玩,她和宋明瑜两人面对面坐着,有些欲言又止,可看着那张年轻又白净的脸庞,她还是心软了。
宋家两口子都不在了,孤零零剩这么一对姐弟,连个帮衬的长辈都没有……林香斟酌着用词,还是决定把心里话问出来:“明瑜,我听说,你放弃了进厂的机会,换了这套房子,是真的吗?”
第4章
宋明瑜坦然承认:“对。”
“他不是说能给你安排进厂,为什么不选进厂呢?”林香问道,“针织厂这两年效益还不错,就是实习生进来一个月也能有十八块钱,转正了能有四五十块。”
四五十块,在这个年头已经是一份不错的收入,要是转成正式工人有编制了,那就是按工龄来给工资,收入更高,还是铁饭碗,在林香看来,这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咱们厂里还有学校,有医院,什么都有,你在厂里什么都不用愁,什么都有保障的。”
宋明瑜摇摇头:“林姐,我父母一辈子都在针织厂,可是人走茶凉,他们不在了,连我们前头分下来的房子都没保住,这套院子还是我好不容易才闹来的……我不想进针织厂。”
林香听见前半句刚想说什么,可听见宋明瑜提及父母,她都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针织厂这次做的事情的确不地道,分房时优先“关系户”,这是大家能忍则忍的潜规则,可是厂里这样对待老员工,剩下的人又怎么可能不兔死狐悲?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香建议道,“你还年轻,就算不进针织厂,也可以去其他厂……咱们旁边有纺织二厂、印染厂还有机械厂,都可以去试试。”
宋明瑜知道她是一片好心,的确,进厂当工人,在几十年后并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职业,可在眼下,它是实实在在能保障生活,就像林香说的,厂区里什么都有,甚至从幼儿园到高中都一应俱全,是个好地方。
可宋明瑜也知道,所谓的好地方,几年以后就不再是了,八十年代改革春风吹满地,个体经济的崛起,也伴随着国营企业的衰落,林香眼中什么也打不破的铁饭碗慢慢会变成塑料饭碗,直到有一天这饭碗彻底摔在地上,连饭也没得吃。
“林姐,我什么厂也不想进,我已经想好了——我打算破墙开店。”宋明瑜诚恳地说道,“今天来,一方面是感谢林姐你帮忙,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想让你尝尝看我的手艺合不合适。”
糖醋排骨早就抢光了,连盘底的那点糖浆都被几个孩子拿着筷子分得精光,宋明瑜的厨艺自然不用多说,林香夸得真心实意:“你做的很好吃。”
只是,“破墙开店……那岂不是要做个体户了?”
“对。”
林香下意识就觉得这个想法不踏实,她也在厂里听了一耳朵破墙开店的政策,但她没放在心上,厂里大家都觉得这条路不好走也不能走,前头同车间的老卢家倒是当了一回吃螃蟹的人,可他家那铺面开起来,大家也就头两天新奇,后面大家都不肯去。
老卢自己也后悔,墙是没砌回去,可也兴意阑珊地不打算做什么买卖,老老实实地继续在厂里吃大锅饭,有了老卢这个“典型案例”在前,林香对宋明瑜的选择有些担忧。
“个体户没有福利,也没有退休金,看病吃饭什么都不方便,明瑜,你真的要做这个?”
宋明瑜点了点头:“我考虑清楚了,林姐,现在国家也支持咱们自立自强,领导们不是说了吗,‘辛勤劳动就是光彩的’,个体户也是一份工作,我一定能做好这份工作。”
两人到底才刚刚认识,林香今天已经说过许多她本不该也不会说的话,眼下再交浅言深,实在是有些越界,宋明瑜话说到这份上她只能点到为止。
林香干脆抛开了这个话题,转而关心起了宋家姐弟的生活,要是工作上的事儿,她这个邻居还不好说什么,可要说衣食住行,说柴米油盐酱醋茶,那她作为长辈提醒、嘱咐都是天经地义。
自宋家夫妻俩过世以后,宋明瑜也很久没有收到过这样体贴又温暖的关心了。
筒子楼里的气氛微妙,对宋明瑜会不会去顶班的试探,对姐弟俩一夜变成孤儿的议论,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林香不一样,尽管她才是那个直接开口问出院子来历的人,可她关心的是宋明瑜生活有没有保障,未来要怎么打算。
这份纯粹的善意,哪怕宋明瑜两世为人,还是很感动,一不注意,竟然在林家聊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胡同外头传来了二八大杠“叮铃铃”的车铃声,宋明瑜赶紧招呼外头玩个没完的弟弟回家。
“林姐,今天太谢谢你了!我们回去再收拾收拾,至少得勉强能住,后头再慢慢打扫,今天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林香送他们出门,又折返回厨房,硬是塞了一袋子鸡蛋糕,宋明瑜推辞不过,只好一手提着糕点,一手牵着弟弟出门,又回头说道,“等我店开起来,请你们来店里尝尝口味!”
……
晚上林香丈夫陈继开回家的时候,就发现两个孩子晚饭动筷子不太积极,家里的鸡蛋糕也少了一袋子,问过林香才知道,原来是隔壁那家子姐弟今天搬家过来,给家里送了一盘糖醋排骨。
陈景行和陈念嘉两个小不点吃了那一盘,一直到晚上都还心心念念。
林香道:“鸡蛋糕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我都觉得脸上热得慌,还好他俩看上去都挺爱吃的。”
“赶明儿你买个热水瓶送过去当回礼。”陈继开有些稀奇,“不是说那家小姑娘脾气特别厉害,连你们厂那个‘铁公鸡’都招架不住?”
林香打了他一下:“什么铁公鸡,那是吴书记——明瑜脾气挺爽利的,嘴巴也甜,很有礼貌,不是厂里传的那样,他们说得太过了。”
“你就跟她打交道一天,就知道她什么人啦?”陈继开把脚伸进热水里,舒服得眯起了眼,“要是不厉害,隔壁这套院子怎么来的,我可不信你们厂里没其他人想要。”
“那也是没办法,没了爸妈,她要不给自家争取,谁去帮她争取,连自己和弟弟都护不住。”林香一边给两个孩子铺被子,一边说道,“她弟弟才刚上三年级,和念嘉一个班的同学。”
下午宋明瑜和林香在屋子里聊天,陈景行带着妹妹陈念嘉和宋言川在院子里玩跳房子,陈景行对这个邻居弟弟的评价简单粗暴:“有点莽。”
正做作业的陈念嘉小声补充:“宋言川在学校经常和人打架,被老师骂。”
“打架?”夫妻俩面面相觑。
陈念嘉模仿着那个小孩的口气,“‘宋言川,你姐姐是社会青年,二流子,你们两个没人要的孤儿’……宋言川把那个人鼻子打破了。”
林香和丈夫对视一眼,她放下手里的家务走过去坐在女儿身边:“念嘉,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陈念嘉有些委屈:“我没有故意记,是班上有同学老学那个人说话,宋言川经常和他们打架。”
林香皱起眉头,陈继开不高兴了:“跟谁学的当长舌妇,老师也不管管……林香,你明天去一趟学校跟老师说说,要不就把这些学生给弄其他班上去,影响念嘉上课怎么行!”
林香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她应了一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念嘉乖,不要学他们,也不要打架,有什么事回来告诉爸爸妈妈。”
陈念嘉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林香这才松了口气,幸好女儿一向懂事乖巧,想了想,她又交代女儿:“要是再有人对宋言川说那些话,你也告诉爸爸妈妈,好吗?”
“嗯,我知道了妈妈。”
“念嘉真乖。”
……
林家这边话题聚焦于宋家姐弟身上,隔着一堵院墙,另一头的客厅里,宋家姐弟正在讨论他们的新家。
得亏原本那个宿舍放不了太多东西,从林家回来之后姐弟俩齐心协力,总算是赶在晚上睡觉之前把家里给大概收拾出来了,晚饭甚至是用林香送的鸡蛋糕打发了一顿,宋言川躺在西厢房的床上,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有了自己的小院子,有了自己的卧室,甚至还有独立的厕所,再也不用半夜尿急还不得不把他姐叫醒,打着手电筒陪他去上厕所了,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趴在纱窗上看他姐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姐,你在干嘛?”
“我量尺寸呢。”
家里没尺子,宋明瑜只能大概用两只腿来丈量院子的大小,今天看了林家的布局她颇有些心动,似乎自己栽些葱姜还有蔬菜之类的在院子里会更方便,还有,破墙开店的位置到底留多少。
林香给她讲了老卢的事情,是希望宋明瑜能做好心理准备,开店不容易,但宋明瑜却从老卢的店铺上发现了一个她之前不知道的事情——破墙开店竟然可以把墙壁往外推!
她原本还发愁夏天和冬天不好外摆桌椅,影响客流量,有了这一层,她一点不担心了。
剩下就是要怎么规划布局的问题。
南城现在还是以票证为主,只有个别食材是可以不用凭票购买,其他都还是和以前一样,买猪肉必须得肉票,一斤肉票买一斤猪肉,如果要开一家大饭店,这无异于被人卡住了命脉。
但她是小饭馆,走的是建立口碑的路子,这个限制对她现在来说影响不大,宋明瑜思来想去,干脆打算先做成前世沙县小吃那样的布局。
自家厨房和开店的厨房不能混用,她留一半空间做厨房,冬天冷夏天热,肯定不能让客人坐在外面吃饭,而且摆在屋子里也不影响别人骑车走路经过,室内再摆上几张桌子,齐活。
宋明瑜心里大概有了数,披着外套进了客厅把门关上,又使劲跺了跺脚,这才感觉身上暖和了一些,三月已经是春天,但到了晚上,还是带着残冬的冷意,一不小心就会感冒,她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宋言川这个小跟屁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黏了过来:“姐,我好幸福。”
“嗯?”
“搬新家了,我好幸福。”宋言川说道,“我不喜欢听那些人说坏话。”
宿舍楼拥挤,像宋家这样隔出来的小房间很多,彼此之间隔音约等于没有,一家人生活起居声音叮叮咣咣的,各家都混杂在了一起,尤其是父母走后没有了依靠,宋明瑜姐弟俩没少听那些闲言碎语和抱怨。
似乎是笃定了他们俩听见也没关系,那些人一点没压低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