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适应不了新设备才被优化掉的么?!
两边当了这么多年邻居,张新民一看陈继开一脸琢磨事儿的表情,就知道瞒不过去了。
“……对。”张新民苦笑一声,“怪我自己,得罪了人。”
“你——”
这事儿连高彦芝都不知道,她看着病床上的丈夫正要发作,抬头却迎上了张新民苦涩又愧疚的目光。
“对不起,彦芝,我是不想你担心……”
高彦芝一下又心软了。
夫妻多年,她哪能不知道张新民什么人,重感情,责任感又强,为了一个设备上的问题,能搭行军床睡在机器旁边。
为了她和小蝶,张新民从来都特别乐于和人换班,甚至还跑去江津给人家修机器。
因为什么?
不就因为这样能多挣些钱,她和小蝶能多做两身新衣服,家里顿顿能吃上好菜好肉?
她满腔的怒火,最终只剩下心疼:“那你也不应该一个人扛着……”
林香听着事儿似乎有些复杂:“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彦芝和我们一直说的原因不是真的?”
“不是,那就是纪厂长的借口,其实是我得罪了他。”
“厂里这一年进了很多国外的设备,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一台是高压染丝机,经常出故障。”
林香立刻反应了过来:“就是我们车间之前报修那一台,它喷头经常堵塞,对不对?”
张新民点点头:“厂长不是找了个厂家那边的技术指导过来吗,他一直和我们说,是因为技术标准有差异,设备运行不稳定。”
“但我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我就留心观察了一下,这才发现那个机器本身就有问题。”
张新民深深吸了口气。
“我又去找吴书记汇报,他也发现了不对,纪厂长引进来的很多设备,和厂里签合同那会儿说的不一样——残次品、淘汰的废品,国外早就不用了的流水线都有。”
宋明瑜皱了皱眉,这事儿有吴书记接着,理论上,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张新民躺在这里,还是以一个“编余人员”这种和合同工没两样的身份,这个理论肯定是被打破了。
但吴书记是厂里的重要人物,就算给纪厂长十个胆子,他也不可能完全绕过吴书记去发号施令。
除非,山中无老虎,猴子才敢称大王。
这么说来,她似乎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吴书记了,之前陈启邦还在南城,她也没多想,难道——
“吴书记已经好一段时间不来厂里了。”
张新民咳了两声,高彦芝帮他把伤腿抬高了一些,“厂里对外说是书记出去视察了,其实是吴书记调到纺织局政策处做调研工作去了,调令应该没多久就会公布了。”
这个调动,看起来好像是升迁,但实际上调研工作是纯文职工作,对具体项目和工厂没有任何发言权。
“吴书记把港商那条线给搭上了,但是他不同意厂里这样大规模地进口租赁设备,所以纪厂长——”
“就把他给挤走了。”宋明瑜接过话头,“纪厂长没有安排吴书记的权力,也就是说,纺织局的领导是更看好纪厂长。”
张新民苦笑地点点头:“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和厂里上报机器有问题,其实在纪厂长眼里,我也是在阻挠厂里的改革发展。”
就连吴书记都只能给纪厂长大刀阔斧的改革方案让位,他张新民自然也不算什么。
张新民也不傻,他意识到问题所在,急急忙忙就去买了不少礼品,想找纪厂长求情。
他回忆起那夜去家属院,和纪厂长的争吵。
他对纪厂长苦苦哀求,总厂一开始都没有设备维修科,只有一个大设备科,那时候他张新民就已经在厂里了。
后来维修科建立,一砖一瓦都有他的参与,可以说厂里每一台机器,他都修过、维护过。
厂里前几年搞技术革新,他没日没夜地干,手上当时还留了疤痕。
针织总厂就是他的家,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他无法接受自己为了厂里贡献了一辈子,最后却被打成一个阻挠工厂发展的恶人。
可他声泪俱下的辩白,却没有换来纪厂长的同情,“厂长说,如果我能完成一个要求,他可以酌情考虑让我回维修科去。”
“什么要求?”
“举报吴书记,利用港商的贸易合同中饱私囊,贪污腐败。”
“这不是栽赃陷害吗!”高彦芝一下叫了起来,“吴书记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宋明瑜也觉得吴书记不可能会那么做。
吴书记令人佩服的地方,和他有时候令人讨厌的地方一样——在他心里,针织总厂才是第一位。
这种人,可以说他为了厂子发展没脸没皮,甚至一点不讲人情,但不能说他对厂子不上心。
陈继开:“你拒绝了?”
“嗯,我还把他骂了一顿,我说吴书记做不出来,他倒是有可能做得出来。”
张新民自嘲一笑,“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我没什么话好说,我得罪了他,他当然要想方设法地整我。”
一屋子里的人都表情凝重。
厂里两个大领导一直彼此不对付,大家都知道,可斗法到这种程度,令他们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蒋晓霞拉着丈夫悄悄背过身去:“不会牵连到你吧……”
她庆幸自己是纺三的,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可又担心丈夫和张新民他们平时走得近,会受牵连。
蒋晓霞内心有些打鼓,早知道今天送个花篮就该走了,留下来听什么八卦!
她这边战战兢兢,唯恐变成被城门失火殃及的那条池鱼。
其他人却和她想法完全不同。
“这个纪厂长人品太有问题了!”陈继开骂道,“做事猥琐,老用这种背后阴人的手段!”
“就是,这厂子他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呢。”林香也很生气,“厂里哪一个产品不是我们天天脚走到水肿,一件一件从流水线上守着下来的?”
红五月大生产,她和高彦芝那都是上过24小时轮班的“铁娘子”!
“新民,你没做错!”
“就是,老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他那就是拿借口压你,你别怀疑你自己,你没问题,他才有问题!”
高彦芝当然站在丈夫一边,“你就算告诉我了,我也不可能怪你。”
她咬牙切齿,“还是什么厂长,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职工,根本不是东西——”
大家纷纷为张新民鸣不平,义愤填膺地骂纪厂长做事手段太阴毒。
徐伟康一直在旁边当闷葫芦,其他人是骂也好,还是蒋晓霞一直在旁边叽叽咕咕害怕受牵连也好,他都没说话。
这会儿他才开口:“那你以后准备咋办?”
纪厂长显然是容不下张新民,挤也要给他挤走。
光是基础工资养不了家,而且后面说不定还有更多小鞋等着给张新民穿呢!
这话一问出口,整个病房顿时一片寂静,张新民脸上浮现出浓浓的伤感和失落。
是啊,在厂子里呆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在针织总厂的日子,这些事他压根没想过。
可是现在厂子容不下他。
张新民自己都茫然,又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
宋明瑜却忽然开口说道——
“张叔叔,你愿不愿意到我这里来工作?”
第72章 双更合一
宋明瑜想挖张新民。
她和林香的Venus现在什么都还刚刚起步, 就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容不得一点差错。
林香虽然也经常跑江津去厂里盯着,但她自己是出身车间,只能看服装设计、打版和流水线工艺这块。
要是遇上设备这边的问题, 林香就没办法了, 只能靠服装厂自己——事实证明, 步厂长也不是万能的,他遇上麻烦也得请外援。
这样的人才很稀缺, 宋明瑜身边有, 且仅有的唯一一个,就是张新民。
张新民对设备特别了解,会维护会修还会挑, 平时宋明瑜就没少听林香和高彦芝她们提起, 又是哪个车间什么设备不好用了,让张新民去看看。
上次去一趟江津, 张新民给珞璜服装厂和Venus当了一回“救火队员”,回来在电话里步厂长简直要把他夸出花来。
步厂长都殷勤地想要请张新民去当技术指导,哪怕挂个兼职挣外快都能接受, 宋明瑜怎么会不心动?
但那时候, 张新民是针织总厂的设备维修科小组长, 厂里待遇好,他过得也舒坦自在,步厂长的橄榄枝他都没多看一眼, 宋明瑜就没提。
现在情况不同。
厂里大神斗法, 斗到吴书记那样的顶梁柱都不能不屈居人下,退避三舍,被“发配”去当了个徒有虚名的文职领导。
张新民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不仅仅是在场其他人所担心的那样, 被纪厂长故意报复。
还有一点,其他人不知道,宋明瑜却很清楚——大下岗的那一场风暴,就快要来了。
九十年代下岗潮,对很多人来说都不陌生。
但鲜少有人知道,其实早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就已经有不少国字头出现了端倪。
大肆进口流水线和设备,把“技改”和“设备改良”当成尚方宝剑。
要么遭到了不良企业的坑蒙拐骗,最后欠下一屁股外债,企业岌岌可危。
要么,就是有人中饱私囊,把厂子当成自家私产,钱被掏光,最后连工人的工资都拖欠着发不出来。
无论是哪条路,前面都是悬崖,是绝路。
国营工厂没落,甚至被历史车轮碾压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