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熟悉面孔,他笑呵呵地和所有人打招呼,笑呵呵地去食堂吃饭。
“师傅,今天的酱肉馅儿多调了点盐巴,有点咸!”
他笑着和食堂的师傅打趣,吃完一笼酱肉包子,一杯豆浆,一根油条,他擦擦嘴,和往常一样,提前两分钟就到了设备维修科。
今天该他轮班了,墙上的排班表是不用的,这么多年,张新民早就记在心里了。
他拿着记录本,打算和上一个班次的同事交接工作。
“张……张同志!”
谁知道,同事赶紧把记录本拿了过去。
“咱俩不用交班,你放着,让小何来就是。”
张新民没有错过对方目光里的惊慌,刚刚,对方还险些脱口而出,跟从前一样叫他“张组长”。
哦,张新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被“优化”了。
“好。”
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点头,去自己的位置上坐着。
设备维修科一共六张桌子,靠门的那张又窄又小,平时总是空着,如今却成了张新民的位置。
至于原本属于“张组长”的那张办公桌,如今孤零零地空了出来,在整个办公室里显得格格不入。
张新民自得其乐,甚至还在桌上放了一盆小花。
它生长得恰到好处,当其他人的目光投来时,正好遮住他的表情。
很快,小何也到了办公室。
“师父,食堂师傅说你嘴巴又变刁了——”
小何话没说完,见着张新民这么高大个男人蜷缩在小办公桌里,他显得有些气愤。
刚要说什么,却被张新民岔开了话题,“怎么才来?你龚叔等你交班呢。”
小何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年轻气盛,还不能完全适应厂里的气氛,张新民并不愿意他被自己连累。
张新民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小何最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只是其他同事的表情都有些尴尬,老龚赶紧把记录本拿过来:“来,小何,咱们交个班……”
张新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总厂的事情繁忙,各车间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找维修科的人帮忙,只是无论谁来,张新民都没有用武之地。
有人去柜子里翻找故障排查资料,张新民站起来:“我来找吧,你去忙别的。”
对方却吓了一跳,有些局促地请他坐下,“张师傅,我自己找,我自己找!用不着劳动您……”
那样子,仿佛张新民是什么不可请动的大领导。
张新民脸上的表情顿了顿:“那我我去接杯白开水。”
“好,好,您接,您接。”
张新民拿着不锈钢杯子出门,掩上门,背后传来了同事们的低语。
“厂里到底什么意思,老张又没做什么,现在这样把人吊着又不给个结果,我这都不知道怎么和老张打交道了。”
“算了,咱们琢磨那么多有什么用,你没听说吗,这决定是厂长下的,谁敢跟厂长扳手腕不成……”
“唉,不说了不说了,等会咱们可别乱说话。”
张新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曾经,厂里的人彼此都是笑吟吟的,哪怕是叫他“张组长”、“张师傅”也都带点朋友之间的调侃。
去开水房打水的路上,能遇见许多厂里的人。
那些人看见他,目光却下意识躲开了。
张新民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里面有许多和他是一批进的厂。
当了二十年的老同事,他们一起从少年人,变成如今的中年人,一起结婚生子,在厂房扎根生长。
半辈子耗在了厂里,如今,一张轻飘飘的“优化组合通告”,他张新民一下就变成了异类。
张新民无心去怪责同事们的疏离,他知道,像小何一样为他抱不平的人很多。
但大家都只是普通人,这份抱不平背后,更深的却是和他落入一样下场的惶恐不安。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家瓦上霜。
张新民安慰自己,没关系,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琢磨琢磨那些大部头。
之前去进修,他还有好多书没看完,还有问题想好好思考思考。
只是生活很闲,太闲了,维修科再忙,张新民也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
到了下班的点,他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却难得地,提不起步子回针织胡同,回那个小院。
不是不想看见亲人,其实此刻,张新民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快一点见到老婆,见到女儿。
可他不知道到时候要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要如何让她们不担心?
老婆高彦芝是个暴脾气,担心他的时候会更加冲动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在厂里如今处境不好,她会不会在厂里大闹一通?
张新民不想老婆被自己连累……尽管他心里清楚,自己就剩那么一笔基础工资,早就已经连累了妻女。
女儿,他的小蝶,那么可爱又懂事的宝贝,前两天还念念叨叨,说自己过生日也想在明瑜酸辣粉办一个生日会。
“我在学校里交了好多好多好朋友,我和她们说,我爸爸是修机器的,特别厉害!”
如果让女儿的朋友们知道,他如今这么狼狈不堪,她们会不会不愿意和小蝶玩了呢?
张新民胡思乱想,二八大杠的龙头忽然剧烈地往一边偏倒过去。
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自行车抛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张新民摔了个骨折。
胡同邻居们知道这消息赶去医院探望的时候,张新民正躺在病床上看窗外。
大家都没带家里小孩,可光大人还是呜呜泱泱站了一屋子。
平时和张新民、高彦芝两口子关系好的林香两口子,还有宋明瑜不提,今天就连蒋晓霞夫妻俩都来了。
高彦芝招呼着大家找地方坐,又去问护士还有哪里有凳子。
陈继开和张新民是老“球友”了,两人都是国足粉丝,常聚在一起看比赛,听说张新民受了伤,他关心得很。
“怎么回事儿啊老张,听说你骑车摔了一跤,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
张新民笑了笑:“没什么事儿,就是腿骨折了,养养就好了。”
“你也是的,怎么不让彦芝告诉我们一声,就你们两口子,又是医院,又要看顾小蝶,能忙得过来吗?”
林香有些埋怨地说道,“你要早说,我们胡同里谁不能搭一把手,把我们都当什么人啦?”
“就是,就是。”蒋晓霞也帮腔,“都在一个胡同里住着,哪有不帮忙的。”
高彦芝风风火火地拿了几个板凳过来,让众人坐下,众人顺势就把探望病人的礼物交到了她手上。
那一个个礼物袋子都不轻,甚至一向抠门的蒋晓霞,都送了个鼓鼓囊囊的果篮。
林香送的黄桃和猪肉罐头,宋明瑜送的东西最贵重,竟然是一罐子麦乳精,甚至还有一盒巧克力。
“不要,不要!”高彦芝一个劲儿地摇头,“你们人来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还送什么东西!”
不说别人,光是明瑜送的东西,就贵重得她根本不敢接。
麦乳精这年头还是金贵货,就这么一小罐,起码就是四十块钱,巧克力是上海的牌子,一盒也是十多块钱。
这人情太重了,高彦芝一个劲儿地推辞。
宋明瑜却说道:“高阿姨,刚刚林姐和蒋阿姨也说了,咱们都是邻居,而且平时张叔叔那么照顾我,你受了伤,我是真的很担心。”
“我这大老粗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张新民摇摇头,“你拿回去,自己留着吃——言川不也爱吃这些东西吗,留着给他。”
“新民,你话要这么说,那这些礼物你们还真得收。”林香说道,“你就当不是送给你们的,是咱们几个给小蝶的礼物。”
“高阿姨,小蝶年纪那么小,爸爸住了医院,她就算嘴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害怕。”宋明瑜说道,“晚上泡一杯麦乳精,小蝶能睡得好一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几句话下来,高彦芝两口子根本无法反驳。
而且为人父母,内心又怎么可能不牵挂女儿,她们说到这份上……
高彦芝看看宋明瑜,又看看林香,最后回望向床上的丈夫,张新民颇有些感动地点点头。
“谢谢。”
高彦芝终于是叹了口气:“林香,明瑜,晓霞……这次辛苦你们,破费了,回头我一定给你们补上。”
几人都纷纷摆手让她别放在心上,谁家没个头疼脑热的,都那么斤斤计较地记着,以后自家出了事,谁还会关心?
倒是陈继开关心起了另一件事:“厂里呢,来过人没有?”
一说到这事儿,高彦芝脸上顿时浮现出愤怒来,张新民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就咬牙切齿地说道。
“来?从住院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来看过!”
张新民又不是去的市里的大医院,当时就近就送厂里医院了,查出来是骨折,打了固定板就在厂医院安排了床位。
厂医院离厂区有多远?走路就两三分钟的时间,厂里却跟哑巴了似的,就不说其他人了,就张新民那些老同事也没来过。
“就他徒弟,中途来了一趟,让护士转交了五十块钱,说是给他这个师父买点补品用。”
陈继开皱起了眉头,“这说不通啊,厂里肯定是要来慰问的。”
不仅要慰问,还要带宣传科来拍照,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那场面工夫都是不能少的。
不然领导的人性关怀哪里来?
陈继开自己就是宣传科的,对这些门门道道特别清楚,所以他才越发感觉这里头有玄机。
“和厂里把你弄成什么‘编余人员’,是同一个原因?”
高彦芝瞪大了眼睛:“不能吧,厂里不是说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