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你心怀百姓,是个任职刑部的好苗子,将你当做接班人来培养。
易宁自嘲地笑了一声,又再度发问道:“那你可知当年盛雪城事变,是圣人亲自下旨彻的查,又亲自发布敕令处置的人员。”
白若松抿唇,似在忍耐什么,半晌艰难道:“我知道。”
“你知道?”易宁高声,“你知道你如今这里查这件事?”
“我不查,那谁去查?”
“你告诉我,就算你查出了真相,难道圣人还能自己打着自己的脸和你说,她当年查错了吗?!”
白若松不为易宁的气势所迫,她定定看着易宁的眼睛,冷静道:“盛雪城被劫掠三日,死了无数百姓,守城校尉拼死抵抗,被劈成两截高高悬挂于城墙之上,最终却还落得个守城不力的罪名,其部下罚的罚,贬的贬。”
她一指无力地垂着头颅的杜承礼:“为什么拼命的将士要为此付出代价,罪魁祸首却被调任富庶的陇州当了刺史,继续鱼肉百姓。”
“大人。”她声音幽幽,没有带着一丝怨怼,却莫名令人背后发寒,“大人,您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圣人统治之下,这个国家的公道吗?”
一字一句,皆是振聋发聩之言。
寝房内一时无人开口说话,云琼垂下眼睑,看着白若松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喉结滚动了一下。
“白若松。”易宁无力地放松了一直攥紧的拳头,无力地问出了那句,她曾经说过的话,“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自己才是清正廉洁的,整个污浊的世间根本容不下你?”
白若松沉默以对,但那双眼睛中却正跳动着不屈的倔强光芒,易宁从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易宁是知道的,她一早,早在刑部司看到前来入职的白若松的那双眼睛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她平日里看似十分胆小,给人一种,便是她不愿意与生人打交道,只要逼上一逼,还是会乖乖去的乖巧印象。可实际呢,实际她倔强如牛,她宁折不弯,她的骨头便是用那铸造司最好的精钢也没办法打断。
她太像曾经的自己了,所以易宁才毅然决然选择了她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罢了。
易宁看着白若松,突然就想,罢了,年轻的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撞得鲜血淋漓,才知晓要这条路是没法走通的。
“何同光一个刑部侍郎,与盛雪城毫无关系,决计不可能是盛雪城事变的幕后主使。”
白若松没想到这种情况之下,易宁会突然开口,怔愣过后,狂喜的情绪似浪潮一般涌上心头。
她压制着自己因为兴奋而战栗的手臂,喘息着冷静了片刻,随即道:“但她和官匪勾结这事有关,只要借此扳倒她,就有机会继续往下查到她幕后的人。”
易宁脚掌一勾旁边的圈椅,拢袖坐下,瞥着白若松:“你怎么扳倒?圣人根本就打算这事在杜承礼这里结束,如今书房被烧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确凿的证据,只靠一个证言你就想扳倒从四品刑部侍郎?”
白若松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她几乎整个身体都靠在了云琼的手臂上,难耐地攥了攥手指道。
易宁太了解白若松了,她这么一动,易宁就敏锐道:“你在打什么不能说主意?”
白若松僵了僵身体,随即实诚道:“可以伪造......”
“胡闹!”易宁又气得站了起来,“我看你是想进刑部大狱!”
白若松就知道会是这么一个后果,但还是顶着易宁的怒火继续道:“也不能说是伪造,何同光与杜承礼通信是既定事实,现在何同光那边应该不知道信件被毁,只要找能够模仿字迹的人像模像样写一封出来,她未必不会因为一时慌乱而忘记查证真伪。”
“你想诈她?”易宁冷笑,“在诈到她之前,信件就会被第一时间上呈圣人,你当翰林院的人是吃素的吗?”
“也不一定就会被发觉,或者说,被发觉了,也不一定会被揭发。”白若松慢慢开口道,“踩踏案周笙的好友,今科状元娘子徐彣,不就在翰林院吗?”
易宁发现了,白若松这个人真的不能惯着,一惯,她就敢在悬崖峭壁边蹦跶。
“真是疯了。”她摇着头,却并未再出声呵止这个计划。
等沉着脸的易宁离开寝房,白若松才尝试着想站起来。
但是她的气力已经耗尽,此刻虚弱得连挪动手臂都吃力,云琼一手撑着她,一手绕到圈椅前面,另一只手臂往腿弯下一勾,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他垂着眼睑,淡淡道。
白若松想到屋子外面还有钦元春,孟安姗,还有一大堆的亲卫,便有些赧然,把头埋进了云琼的脖颈侧。
二人正要离开寝房,一直不曾开口地杜承礼突然开口,喊住了她们。
“白若松。”
云琼的步子一顿,白若松也抬起头来,从云琼的肩侧往后看去,看到了面色惨白的杜承礼正在看自己。
她似乎在笑,白若松还没见过她这样不带任何讥讽或是自嘲之类的强烈情绪的,温和淡然的笑容。
“容安会为你骄傲的。”她说。
白若松一点也不为所动。
杀人犯的忏悔,鳄鱼的眼泪,都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她的侧脸靠在云琼坚实的肩膀上,对着杜承礼冷声道:“你没有资格去假定校尉的想法。”
等二人离开寝房,那木质的门栅被牢牢关上,杜承礼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她看着寝房内这些看似奢华的装潢和摆件,笑了一声。
另一边,云琼一路横抱着白若松回到了白若松的寝房。
他将人放在被褥上,替她将散乱的长发拢到一边,脱去靴子和外袍,就在手中掖着被子的一角要替白若松盖上之际,白若松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疼吗?”她轻轻开口,摩挲着云琼的手背。
云琼知道她问的是自己刚刚被易宁打了一下的事情,于是缓缓摇了摇头。
“怀瑾,你不怪我吗?”
云琼想问,难道我曾经怪过你什么吗?
可他克制住了,最终只是哑着嗓子道:“不怪。”
“可是我,我没和你说过这些事情,一直都瞒着你......”
云琼将薄被盖在白若松的肚脐之下,随即跪坐在床边的脚榻之上,反握住她的手掌,靠近自己的脸侧,柔声道:“无妨,你可以瞒着我的,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也行。”
比起隐瞒,云琼不能忍受的是欺骗。
谁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云琼也有,他也有瞒着她的事情,所以并不在意这些。
白若松却不知道云琼心里的这些想法,她不安道:“可是,可是我们是......”
“我是你的。”云琼打断了他,缱绻地将脸颊贴在了白若松的手心当中,道,“但你不是我的。”
“白若松。”他那双猫儿一样浅色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你一直都是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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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回收伏笔,其实白白一直的目的都是要给傅容安报仇,没得感情的报仇机器!!
马上要回京和老油条们斗智斗勇了!
可恶我好想开车,但是jj不允许啊!!!!
第89章
云琼的脸侧皮肤其实并不细腻。
他多年戍边,边疆的风雪能把人冻成冰碴子,漏在风雪外头的脸部因为干燥而起红疹,一层一层地往下剥落皴起的皮肤。
即便离开北疆已有数月,那种略略粗糙的感觉还是保留了下来,云琼自己手上都是茧子没注意过,但是白若松的手指比较嫩,一模就摸了出来。
白若松不但没有嫌弃这种粗糙的感觉,反而还觉得很安心。
曾经盛雪城的守门将士们,人人脸上都是这种感觉,包括傅容安校尉。
她虽然感觉此刻疲惫异常,深切的睡意一股一股涌上头脑,思绪都有些不大连贯了,可还是下意识用手指指腹蹭了蹭云琼,刚好摸到他柔软的耳垂。
云琼眼睛一眨,瞳孔渐渐变得幽深起来,表面泛起一阵湿漉漉的光泽。
这让白若松想起了上辈子,陪着自己长大的那条小土狗,下意识道:“你好像小狗。”
把人比作狗,其实这是十分侮辱的行为,但是云琼却并没有生气。
他面色不变,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上扬的喉音,似乎在疑惑白若松为什么这么说。
白若松感觉随着他的这声喉音,贴着他侧脸的手心有一点低沉的震动感。
“因为,因为小狗他......”
她实在是困极了,眼睛都睁不开,说出来的话气若游丝,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一点点气音,可听力极好的云琼还是听清楚了。
她说:“小狗他只喜欢我。”
白若松彻底昏睡了过去,鬓边一缕乌黑发丝随着她歪头的动作垂落而下,停在小巧莹白的鼻尖之上。
黑白两色,分明得令人心惊。
似乎是觉得痒,她在睡梦当中都难耐地动了动,睫毛如振翅的蝶翼一般颤了几下,于是云琼伸手,小心翼翼地替她将那点发丝拨到了耳侧。
没了干扰的白若松向着云琼的方向无意识地靠了靠,彻底放松下来,睡得无比香甜。
云琼忍不住靠过去,额头虚虚地贴在白若松的耳侧,就像一个既虔诚,却又怕亵渎神明的信徒。
他喉结一动,哑声道:“小狗只喜欢你是因为,只有你捡到了流浪的小狗啊。”
*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白若松难得梦到了自己的前世。
梦里是乌金西坠的傍晚,澄澈天幕上霞云渺渺,小小的白若松背着自己有些破旧地书包,自学校大门口走出来,随即便看见了蹲守在树下等待自己的黑黝黝的小山。
小山虽说是土狗,但其实长得非常英武,半人高,有些像杜宾,全身的毛发是油量的黑色,尖耳高高耸起,随时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一副生人勿进的凶悍样能吓哭一群胆小的孩子。
可是在白若松走出校门的一瞬,它的神情立刻就柔和了下来,身形轻灵地绕开人群,来到白若松的脚边,耳朵往后一拢,用自己的头亲昵地去蹭白若松的裤腿。
白若松觉得小山是有灵性的,并且和别的狗一点也不一样,既不会左右撒欢,也不会用前爪扒拉着你的衣服舔你一脸口水。
它是内敛的,像一只猫一样,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就是用脑袋蹭一蹭你。
白若松蹲下身子,给了小山一个大大的拥抱,将自己的脸埋在短短的硬毛里面吸了一口。
“小山,你有点臭哎。”
小山居然像是听懂了一样,浑身都僵硬了,非常非常小声地从喉咙里呜咽了一下。
白若松笑了起来,她带着小山在落日熔金中,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去。
路过小溪的时候,一向听话的小山居然不顾白若松的劝阻,执意下水游了一圈,上岸后把自己左右甩成了一个涡轮,盯着白若松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