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把头埋得更低了。
明明知道云琼不是会迁怒别人的人,她还是被这股气势迫得几乎不敢喘气,努力压缩着自己的存在感。
“你去请易郎中。”
“啊?”亲卫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抬头看见云琼紧绷的面色,立马便抱拳行礼道,“喏!”
亲卫匆匆而去,云琼回到房间,取了革带往腰上一系,边整理着襟口边往外走,刚巧就遇上了前来报告的钦元春。
不用钦元春说什么,云琼本就阴沉的面色在刹那间就变得更加默然。
“你放她进去了?”
他这句诘问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钦元春还是立刻明白了云琼在说什么,面上显了些委屈道:“将军,大家都知道您与白主事的关系了,白主事说是你亲自首肯的,我难不成还能拦着吗?”
早些时候,钦元冬苦口婆心般的话语在云琼的脑海中回响。
“这白若松不过是个七品主事,却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行事,还不是借着您的势头,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其实钦元冬说得很对,她就是仗了自己的势。
而且是他纵容默许的。
钦元春见云琼脸色不对,在一旁小心翼翼道:“那,那我下次还是拦着一些?”
她最后两个字都还没说出口,云琼便立刻接口道:“不用。”
钦元春早些时候就知道钦元冬那个不会看脸色的因为谏言白若松的事被发落了,如今听云琼这么说也并不惊讶,只是乖巧地噤声候在一旁。
二人站在长廊内等了一会,头发都没束的易宁匆匆而来,身后跟着着装整齐的孟安姗。
“怎么回事?”易宁一站定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她从睡梦中被亲卫喊了起来,一路过来还没来得及了解前因后果。
“白若松在提审杜承礼。”云琼言简意赅道。
易宁只讶然了一瞬。
在这瞬之后,她突然理清了一切的前因后果,脸色猛得一沉。
“看来你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云琼肯定道。
这也是他让亲卫去喊易宁的原因。
他把自己的底牌都交了出去,却从未曾对白若松索取过什么,这导致他对她其实处于一个一无所知的状态。
易宁手中握着一根簪子,一伸手就利落地把头发挽了起来,道:“先过去再说。”
众人气势汹汹一路过去,吸引了路上所有不明所以的巡逻亲卫。
她们好奇,但是又有些惧怕阴沉沉的云琼,所以只是快速瞟一眼,又马上转开了视线。
云琼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站定在门口,一伸手,甚至于使上了内劲,直接弹开了门栅。
“哐当”一声,门栅弹在墙壁上,落下簌簌尘灰。
坐在圈椅上的白若松转过头来,纤细的身量外头披着松松垮垮的长衫,莹白如玉的脸上镶着一双黑黝如宝石的圆润眼眸。
“白若松。”他开口,“你在做什么?”
白若松似乎早就猜到了自己会被抓住,眼睛一眨,里头没有恐惧与惊讶,只有一点释然。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叹息开口,“抱歉,怀瑾。”
她说:“再给我一些时间,拜托了。”
云琼背在身后的手手掌紧握成拳,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杜承礼动了动,跟着重复道:“白若松?”
她想起来了,傅容安提起过这个名字。
“你是容安的养女。”她看着白若松,眼中泛起血丝,“你骗我,你……你不是容安……”
她一颤,眼角终是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白若松以为受到欺骗的杜承礼会愤怒,可事实上,她的眼中只有深切的失望和痛楚。
门口的所有人一时都没有出声。
杜承礼的嘴比石头还硬,她们不敢用刑,怕落得个屈打成招的罪名。但是这半个月以来,一切能消磨人意志的事情都尝试过了,少水少食,甚至于不让入睡,都没能击垮这个女人。
她聪慧又心细,意志还坚定,一直以来,只有易宁勉强设计让她露出过一丝破绽。
可如今,她坐在那里,对着白若松,居然流下了眼泪。
“对,我不是。”白若松毫不留情道,“她已经死了,被你害死的!”
杜承礼茫然无措:“我……”
白若松根本不给她这个思考的机会,打断道:“校尉待你如亲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不,不是,我没有要害她……”杜承礼挣扎着摇头,“我只是,只是想要调离长丰县,只是听了那位大人的话而已!”
“那位大人?”
“对,那位大人,那位……”
白若松靠近了她的耳边,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那位大人是谁?”
“是……是……是刑部的……”杜承礼说着说着停住了,眼睛一眨,涣散的神思渐渐聚拢,干裂的嘴唇一颤,“我是……不会说的。”
易宁眉头一蹙,她刚想打断这场闹剧,便听见白若松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什么不说?”她问,“是因为那位大人许诺你,会保下你女儿吗?”
杜承礼下颌一动,牙冠紧咬着没出声。
白若松却是不管她的反应,继续道:“还记得你有过一个有蛮族血统的男人吗?你将他给了新县县丞做外室。他恨毒了你,告诉了我们你暗暗在外头养了个男人,生了个女儿……”
“不可能!”杜承礼想也没想道,“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意识到了,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不知道什么?”白若松轻笑,“不知道你真的有一个女儿?”
“勾结山匪,劫掠钱财,贩卖人口,残害百姓……”白若松一条一条数着她的罪状,疑惑道,“按大桓律令,当如何来着?”
易宁已经随着云琼入了寝房,一听白若松的话,会意地接口道:“抄家,诛三族。”
站在后边的亲卫手中举着火把,摇曳的火光中,杜承礼抬起的眼中赤红一片。
“你想如何?”她哑声问。
“这该我问你才是。”白若松身体往后一靠,有气无力道,“你想如何?”
云琼敏锐地发觉了白若松状态的不对劲,沉默着上前一步,手臂看似漫不经心地搭在圈椅椅背上,实则牢牢撑住了白若松快要滑倒的身体。
杜承礼:“我告诉你你们想知道的,作为交换,你们也要假装你们不知道不该知道的。”
只要不把杜承礼这个在外的女儿上报,就没人去查,她唯一的血脉就能保住。
白若松心里没谱,她怕自己同意,但是易宁不同意,出来打她的脸。
她静静等了一会,见易宁没有开口,这才答应道:“成交。”
杜承礼自嘲一般扯了扯嘴角,缓缓开口道:“将我调任陇州,并且一直在朝廷中替我遮掩陇州官匪勾结事实的,正是刑部侍郎,何同光。”
第88章
白若松记得这个人。
何同光,任刑部侍郎,是个过于圆润的中年女人,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线,看上去就像慈祥的弥勒佛。
只是看上去像。
白若松还记得她看着自己的时候,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阴恻恻的,令人不舒服的气场。
她说:“白主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
白若松早在女帝下秘旨的当天,在易宁处看见她的时候,就笃定她肯定和官匪勾结这事有关。
可她为什么会和盛雪城的事情也有关系?
她在京中任职,将蛮人放进盛雪城,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白若松想不通,她死死盯着杜承礼道:“你骗我。”
杜承礼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你已经握住了我的把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那何同光她有什么好处?当年盛雪城事变,她让你......”
“白若松!”易宁大声呵止,打断了她的话。
云琼立刻明白过来,对着旁边的亲卫打了个暗语。钦元春领命,带着其余人等退出了寝房,不仅牢牢关上了房门,甚至还退离了门栅一丈远,防止内力深厚耳力强健的人听到寝房内的动静。
等确定不相关的人都不会听到这边的动静以后,易宁才一个大跨步向前,五指并拢成掌,高高扬起。
白若松下意识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啪”一声,皮肉接触的清脆声响,可脸上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的感觉。
白若松眼皮子掀开一条缝,赫然看见一只巨大的手掌正牢牢护在自己的侧边,易宁气急败坏的一巴掌正打在那只手掌的手背上。
易宁盯着默不作声的云琼,阴沉的面孔因为手掌上的疼痛而微微扭曲着。
“云将军。”她将红肿的手掌背在身后,切齿道,“她一个七品小官,就是因为你纵容她,她今日才敢如此行事!”
这话钦元冬也说过,云琼无从辩驳,但他站在白若松身后却是一步也不退,肌肉隆起的手臂牢牢护在左右,将一种保护的姿态提现得淋漓尽致。
“易郎中。”云琼开口,语含警告道,“请冷静行事。”
白若松从未看见易宁如此生气过,甚至于头发都有些微微炸毛。她左右踱步了两个来回,总算克制住了心中汹涌的戾气,站定到白若松面前,发问道:“怪不得你自上任刑部主事一职以后,就特别留意陇州的案子,还揪着踩踏案的证词问题不放,非要往上递折子,是不是就是为了能够彻查盛雪城的事?”
白若松黑黢黢的眼眸中只映着一点室内蜡烛的微光,澄透如上好的琉璃珠子。
她点头,毫不犹豫道:“是。”
“好,好得很,白若松,枉我还以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