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若松明显看见沈元的面色阴沉了下去,颊边紧绷的肌肉抽动着,似是压抑着愤怒之意。
见气氛凝重,一直笑眯眯站在沈元侧后方的黄锐倒是上前一步,贴着沈元的侧耳嘀咕了几句话。
沈元在听着黄锐的话的时候明显放松了下来,反倒是县丞,在黄锐上前一步的时候就警觉了起来,尽管知道自己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还是手肘撑着把身体往前探了一点。
很明显,县丞不怕沈元,却忌惮黄锐,这让白若松觉得非常有趣。
她也想看看监察院的人究竟是什么实力,配不配她们一行人费尽心思做饵来替她们遮掩行踪。
黄锐说完,后退一步,仍然站定在沈元身后,心甘情愿地当一个陪衬。
沈元站起身来,单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到县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县丞那么一眼,开口道:“都退下。”
这话不是和县丞说的,周围站着的衙役和狱卒都拱手行礼,后退了几步,听令转身走出屋子,顺便还把屋子的大门关上了。
一时之间,屋子里头的光线暗了下来,也静了许多,白若松和路途年还有沈元正君和程少元四人都站在屏风后面,呼吸声都放缓了,怕被县丞发现自己的存在。
折页屏风是斜着方向对外的,沈元坐在堂前的时候,白若松还能看见她。可一旦走到县丞面前,便只能贴着折页之间的空隙,看见县丞的前半个身子和沈元的一点长袍下摆。
“现下这里没有外人了,张九信,我便同你说句实话吧。”白若松听见沈元平静的声音响起。
“你要和我说实话?”县丞瓮声笑了起来,好似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肩膀都在抖。
沈元眉头一蹙,反问道:“你不信?”
“信,怎么不信,你说罢。”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换了个脾气不好的人怕是早就生气了,幸好沈元是听惯了这些的,只是淡淡瞧着她。
“我初次见你时,你才刚刚及冠,瘦得跟猴一样,大雪的天气里,穿着打了补丁的单层短褐跪在县衙前,求我替你被冤枉偷盗的母亲做主,还记得吗?”沈元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嗓音带着她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苍老的沙哑感。
白若松听得眉角一跳,心想黄锐给的计策难道是回忆往昔感化于她?可那县丞明显是个心狠的女人,并不吃这一套才是。
果然,县丞闻言笑得更大声了,甚至还以手握拳锤了一下石板制的地面。
她平日里在沈元身边伏低做小,攒了太多憋屈,如今终于不用装了,便笑得格外嚣张放肆。
“哦,你想说你是青天大老爷,可怜我,替我做了主,又把我收在身边当牛做马,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沈元被她这句“当牛做马”差点说破防,右腿一动都险些抬起来了,但想起黄锐的话,眼睛一闭,终究是压下了胸中那股子怒气。
“当然不是。”沈元的声音有些凉,“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可怜你,也没想过替你做主,是想任凭你在外头冻死了事的!”
听见了自己意料之外的回答,县丞一怔,她小臂撑地,颤抖着想抬起头来去看一眼沈元的脸。
沈元站得有些近,她又因为一夜未睡,本就四肢无力的身体更加虚弱,支撑不了把头抬这么高的一个动作,挣扎了一会,终究无力地趴回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程少元的呼吸瞬间就乱了,声音格外粗重,以至于同他隔着一个路途年的白若松都听见了。
沈元正君忧心地蹲下,一边握住了程少元的手,另一边给他一下一下顺着胸膛。
程少元回握住沈正军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了自己的无碍。
白若松正觉得程少元的这个反应很是奇怪,便听见那边沈元冷若冰霜的声音。
“是元儿,那时他刚巧来县衙见我夫君,在门口见了你,可怜你,求到了我这儿,我才同意了替你做主的!”
“张九信!”沈元咬着后槽牙,“元儿既已嫁与你,你们便是夫妻一体,这些年里,无论你做了什么荒唐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逼得元儿去撞墙自戕!”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说完半晌,屋内都没人开口,白若松听见她紧握的拳头发出骨节的“咯吱”声。
见县丞低垂着脸,逃避一般不说话,沈元又向前一步,近得脚尖几乎都要碰到县丞的脸,蹲下身子,压低嗓音:“元儿是那样喜欢你,在你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从未来我这里告过一次状,我……”
一声冷笑,打断了沈元的话。
县丞伸出的一只手抓住了同她近得只剩半臂距离的沈元的前襟。
白若松听见旁边的路途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沈正君和程少元也吓得不轻。不过幸好黄锐也表现出了惊慌,大踏步往前的时候撞到了沈元的椅子,发出的拖拽声掩饰了一部分他们屏风后的动静,再加上县丞如今的注意力都在沈元身上,并未发现他们这边的不妥。
“大人,您没事吧?!”
黄锐来到沈元旁边,刚想伸手拽开县丞,就见沈元伸手制止了她的靠近。
县丞抓着衣襟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她的角度还是没法看见沈元的脸,便只能盯着沈元被她抓皱的前襟上的金线滚边,轻飘飘开口:“这世上,谁规定我必须要接受别人的喜欢?”
她似乎觉得荒唐,又是一声冷笑:“他喜欢我,我便一定要喜欢他,凭什么?”
她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居然有些破音:“就因为他是你正君的侄儿,天生高贵,合该在我这里趾高气昂,将我作狗一样地戏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么?!”
成婚数十年,她不知道吃了多少憋屈,捧着哄着这个她根本不喜欢的男人,就为了不得罪沈元,想着只要熬一熬,自己可以在她告老还乡之后任职新县县令的位置。
可她呢!
她居然要上书朝廷,说自己不堪大任,让上面再派一位县令过来任职!
县丞一想到送到自己这里的那封折子,就恨得牙痒痒!
奇耻大辱!她卧薪尝胆,在沈元手底下当了十余年的狗腿子,居然只换来一句不堪大任!
沈元低垂着眼睑看着发狠的县丞,半晌才忽然道:“你可以不娶他的。”
“张九信,当年我问你愿不愿意娶元儿的时候,是你自己说的愿意。”沈元毫不留情地点破她的心思,“我给过你拒绝的机会,是你自己心术不正,想要靠着元儿走捷径,最后还把罪责全部推给一个弱男子!”
县丞被点破心里的不堪,当时就恼羞成怒起来。她憋红了脸,胸膛快去起伏,呼吸声粗重得几乎要盖住沈元压低的声音。
“张九信,我膝下无子无女,将元儿当做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因为元儿喜欢你,我再不喜你也分外看重你,提拔你至县丞,更是打算告老还乡之后让你接替我的衣钵,可你呢?你……”
“沈!元!”
县丞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突然之间暴起,手臂一扯,把下蹲的沈元扯了一个趔趄。
“你这个虚伪至极的女人!”
她双目赤红,形同疯妇,竟也不管自己的身子失去平衡,双臂同时伸长去要掐沈元的脖子。
“朝廷分明已经属意我继任县令之位,是你!是你上书朝廷说我不堪重用,请求指派他人上任!你表面对我看重,使唤我,背地里却做这等无耻之事!你不得好死,沈元!”
拉扯间,沈元襟口的暗扣松了开来,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她却顾不上去阻止县丞,拧着眉头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上书朝廷的折子写的是什么?”
黄锐不好去扯沈元,只得上前两手往县丞胳肢窝底下一伸,将人架着向后提,好歹分开了二人。
沈元站起身来,本想解开蹀躞带整理一下前襟,但顾忌到屏风后头还在看着的男眷,终究只是把暗扣系回去,抚了抚衣服上褶皱。
“原来如此。”她不用县丞回答,便了然道,“你是钱刺史的人。”
县丞意识到自己失言,但是为时已晚。
沈元的声音很轻,但是冷得像寒冬腊月里头屋檐下锐利的冰棱。
“原来是钱刺史,截下了我的折子,居然还拿来策反了你。”
第55章
在分巡之前,白若松大致翻看过陇州官吏的案牍,隐约记得陇州的刺史正是姓杜,如今已年近四十。
白若松暗暗心惊,照道理身为陇州刺史,理应统管其下所有县令,可现在居然还要策反一个县丞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足以见沈元定是将整个新县掌控得如铁桶一般。
县丞见事情已经败露,干脆梗着脖子破罐破摔道:“既然知道了是刺史替我撑腰,你还敢动我不成!”
沈元是听惯了威胁的,但这不代表她喜欢被人威胁。
打开谜团的最关键的钥匙已经拿到手了,她也失去了耐心,站定到县丞面前,不顾她狰狞着发狠的表情,抬手。
“啪”一声,皮肉相贴发出的清脆声响余音绕梁般回荡在室内,县丞直接被打得侧过脸去,湿乱的长发在空中甩出一个弧度,发尾一点润泽飞溅在了沈元的前襟上。
许多年未曾亲自动手打过人了,沈元觉得自己的手掌心都有些发麻。她不适应地将那只手背在身后,淡淡开口:“是她指示你去对付元儿的?”
县丞面朝沈元一侧脸颊立时红了起来,像一抹胭脂,绽开在她颧骨之上。县丞也没转回投来,就着这个姿势低低笑了起来:“你想知道?我偏不......”
“啪!”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又是被一巴掌扇向了相反的方向。这一巴掌更重,声音更大,县丞的另一侧边脸霎时便高高肿起。
沈元:“现在想说了吗?”
县丞额角青筋暴起,面颊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牵扯到那点子红肿,痛得吸了一口冷气。
“哦,看来还是不想说。”
沈元没等她缓过劲来,又换回了第一次扇巴掌的那只手,正是高高举起之际,折页屏风后的程少元突然开了口:“姑母!”
沈元的手掌顿在了半空中。
她觉得自己还没解过气来,但是程少元开了口,她又不忍让他伤心,僵持半晌,终究是铁青着面色放下了手臂。
黄锐眯着眼睛,朝着折页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微笑着松开了自己钳制着的双手,失去支撑的县丞立刻委顿在地,身体与坚硬的青石板地面撞击的闷声就连离得老远的白若松都听见了。
白若松透过折页的缝隙,看见县丞支撑着想要爬起来,脖颈间因为太过使劲而爆出一条条的凸起。她努力抬起头往这边望过来,红肿的双颊掩在散乱的黑发下,只有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喊了一声程少元的名字。
白若松感觉到一旁的程少元似乎颤了一下。
“少元。”沈正君担忧地看着程少元。
程少元微微摇了摇头,安抚住沈正君,随后顺着一旁小侍的搀扶,从靠背椅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屏风。
路途年看了白若松一眼,用眼神问了问自己该不该跟着一起出去,白若松便摇了摇头。
外头的沈元还以为程少元要给县丞求情,当场就拉了个脸,呵斥道:“你出来做什么!”
沈正君眼睛一瞪,沈元也不敢继续拉脸,只得缓和了声音道:“元儿听话,随你姑父进去。”
“姑母。”程少元软软地唤了一声。
他并不愿意往县丞的方向看,因而作出垂首敛目的姿态,蒲扇似的睫毛颤抖着,显得格外乖巧。
“不必继续问了,姑母,我来回答你吧。”他说,“她对付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手上有一份证言。”
沈元还没意识到究竟怎么回事,眉头一皱道:“证言?”
“是。”程少元轻轻开口,“是那位已经中毒去世的外室的证言,来证明某位大人勾结山匪,拐卖人口,走私铁器马匹......”
“程少元!”县丞突然大呵打断了程少元的话。
她似乎是开始害怕了,手肘撑地企图往前挪动,被黄锐一脚踩住了袍子,只得在原地告饶道“少元,我们夫妻一场,你不能这么对我,少元!”
程少元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胸膛起伏,肩膀微微颤动。
他其实不太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在做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居然还以为他们之间拥有什么情分。
“县尉何在!”沈元高声。
门栅被打开,腰后挂着横刀的女人大步入内,对着沈元行礼道:“大人。”
“拖下去,压到地牢里。”沈元厌恶地看了一眼县丞,补充道,“派人看着她,不准她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