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听完没什么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程少元是程家庶子,也是沈元正君的侄子,当年她就是为了攀附沈元,这才舔着脸去求娶了这个又是无趣,又是强悍的男人。
这男人自从入了她家的门,就把她管得紧紧的,莫说是什么纳个小侍之类的事情,便是去象姑馆喝个酒,他都能带着一众家丁闯进来把她提回去。
这简直是把她一个女人的脸面摁在地上摩擦!
有多少人!整个新县有多少人!背地里都在暗暗笑话她这个夫管严!
她们笑她无能,笑她懦弱,笑她搞不定一个男人,畏畏缩缩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有一段时间,只要有人避开她偷偷摸摸说小话,她就感觉那些人在议论自己,一度得了躁郁之症,要靠喝药才能维持稳定。
“自杀便自杀了。”她不为所动道。
“但是那替大人解毒的小神医在场,把人救回来了,然后,然后程正君交代说,他毒杀大人外室用的毒药是从您那里拿的!”
“我这里拿的?”县丞眉头一皱,但是很快又舒展开来了,“就算是从我这里拿的,下毒的是他,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可小神医查出来那是从北疆外域来的毒药,现下县令大人怀疑你与蛮人私通啊!”
“什么?!”县丞再也坐不住了,猛地从塌上站起来。
但她终究刚刚解过毒,身体还虚着,这么猛地一站,眼前瞬时涌上一层黑幕,像铺天盖地的蝗虫把视线遮得密不透风一样,令人胸闷气短,心脏狂跳。
县丞晃悠了一下,一屁股坐回了塌上,气到极致无法发泄,挥落了桌案前刚从冰鉴里头拿出来的葡萄,手臂的布料上浸了一点冰凉的湿意。
底下的人本就战战兢兢,见此一幕更是噤若寒蝉,就连刚刚来禀报的仆从也低垂着头颅不敢讲话。
半晌,县丞缓解了耳侧的嗡鸣,这才冷着声音问道:“那程少元如今在何处?”
那仆从乍一听见“程少元”这个名字还愣了一下。
程家虽不是什么豪门望族,到底也是书香世家,家中子弟管教严格,这种闺中名字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他只知道家主正夫姓程,却不知道他后面的名。
但是仆从也不是个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县丞说的是程正君,心里还咂舌了一下,觉得县丞这样在下人面前大喇喇地连名带姓喊正君,真是一点都没给人脸面。
她又重新扣了个头,回道:“现下,现下应当仍然是在府衙大狱之中。”
“寻些人,跟我去府衙。”说着,她挥手着一旁的人扶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外头走,只是刚走出门槛,突然又改了主意一般停下了步子。
“不成,不成......”她嘴里喃喃自语了几句,对着守在门口的家丁道,“改个时辰,待天彻底黑了,我们再出发。”
夜幕很快降临,天空一轮新月散发出浅淡银灰,但是很快又被薄薄的一层乌云遮盖,
新县不过是个小县,不如雍州的玉京繁华,也没有那边管得严格,虽说有宵禁,但是夜巡的衙役比较松散,何况县丞的马车出行,她们也不敢当真拦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人过去。
县丞其实也就带了三四个家丁,她觉得程少元只是个无知弱男,没什么眼力见,先前不过几句话便将他激得触墙轻生,如今也不知道被谁撺掇了,胆敢攀咬自己。
想到这里,县丞忍不住冷笑一声。沈元正君的侄子又怎么样,便是一根绳子勒死在狱中,说他是自己上吊自杀的也就解决了,难不成沈元真的会为了一个男人审判自己的副手么?
就算她真的如此拎不清,她也能直接同人翻了脸去,反正如今她背后可还有更大的靠山!
车夫扯着缰绳“吁”的一声,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县丞自车内撩帘而出,被人搀扶着下了车辕。
县衙门楼高耸,檐角飞扬,一左一右挂着的两盏宫灯,内燃烛火透过红色的丝绢照出,映在两侧静矗的石狮子雕像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县丞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朱红色大门之上挂着的烫金牌匾,上头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新县”。
此刻,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头戴乌纱,成为了这座府衙的主人,心潮澎湃到面颊都微微翻红。
很快了。
她想,很快了,只要解决掉这事,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她迟早会成为新县的县令的。
县丞深吸一口气,使了个眼色,随即便有擅长轻身功夫的家丁翻墙入内,从内打开了那扇朱红色的门。
打开的时候,那家丁面上还有惑色,不知为何这县衙的大门门栓竟然没有插上,但面对容色易怒的县丞,她不敢多言,便也没往下想,只是默默拉开大门,将一行人放了进去。
府衙内空无一人,打着灯笼的家丁前行带路,一行人穿过长廊来到大狱入口。
那是一个狭窄的门洞,需要人微微弯腰才能进入,以铁制的栅栏做门,内里幽深而漆黑。
此刻,本该拴在门上的锁链被人打开了,随意地丢在一边的地上,铁栅栏制的门半开半阖,风一吹,生锈的门轴出还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县丞才发现不对劲,回忆一路走来,别说是应该值守巡逻的衙役,便是这该守在门口的狱卒,居然也不见踪影,实在诡异。
她有些犹豫,觉得也许今晚不该来着县衙,但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要被程少元攀咬通敌,当县令的美梦就快化为泡影,她就不甘心,胆子也壮了起来,伸手一拉栅栏门,竟是第一个弯腰入了内里。
弯腰往下经过一段狭窄的甬道,里头便是宽阔不少的新县地方大狱,便是在这样炎热的三伏天,里头也是一阵阴冷,散发着不明的气味。
关在里头的犯人们大多都还在沉睡,县丞举起袖子掩住口鼻,隐忍着作呕感噤声往前。
白日里她已经来过一会,对于程少元所在的房间那是轻车熟路,刚按着记忆转过一个弯,便听见前方隐隐传来什么声音。
像是人忍痛的闷哼,伴随着一些艰难喘息,还有衣料摩擦的沙沙声。
县丞的脚步一顿。
为了方便看管,大狱左右都没有墙壁,全是可以透过视线的栅栏。她只是站在这里,便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本该关着程少元的那间房间里头,居然站着好几个背对着她们的,身材健壮,穿着夜行衣的人。
大概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其中一个人动了动,居然转过了身来。
县丞已经顾不得躲避那个人的目光了,因为她这一转,露出了自己身前的场景——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女人,正用一根绳子死死勒住了一个男人的脖子。
男人挣扎着,纤细的手腕不断拉扯着勒在他脖子上的绳子,然而他的力气太小,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手臂上的动作渐渐变得缓慢,最后像是软绵绵的面条一样,向两侧无力得垂了下来,没了声响。
那个男人用后侧对着她,她没法看见男人的脸,只能看见散乱的发丝里头冒出来一点莹润的耳朵。但是他身上穿的,的确就是今日早些时候,县丞来这里的时候,看见程少元穿的那一身。
县丞只感觉有一股寒意如蛇般蜿蜒而上,沿着自己的脊椎骨悄然侵入四肢百骸,一口气憋在胸口,如巨石压过,半晌吐不出来,后背霎时便渗出一层黏腻冷汗。
是谁,是谁早她一步来这边杀程少元?
那个转身过来看见她们的黑衣人手腕一挥,竟是从身后抽出一把特殊兵刃,形若新月悬空,刀刃曲线流畅,刃口锋利而冰冷——正是北疆蛮人才会使用的半月弯刀。
第51章
那黑衣人见了县丞一行人,也并不慌忙。
她回头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随即自己一个人,闲庭信步般走出了房间,站定在走廊上,远远望着她们,手腕紧绷,略略抬起那半月弯刀的刀刃。
“拦,拦住她们!”县丞在慌张之下大喊道。
她带来的家丁也被吓得不行,但是终究是难以违抗家主的命令,面面相觑之后咬着牙,抽出腰后的长刀就冲了上去。
那拿着半月弯刀的黑衣人见家丁冲上来,肉眼可见地愣了愣,随即一个反手,以刀为盾,格挡住了对着自己挥砍而来的长刀。
刀光闪烁,刀刃相交,金石互振,火花四溅,映亮了那黑衣人的眉眼。
那拿刀的家丁居然还在过招间隙,心里惊讶了一下,感觉这蛮人长得同大桓的人好似也差不多,并不如传闻中那样眉骨深邃骇人。
这些县丞都不知道,她早在家丁冲上去的一瞬就扭头逃跑了。
跑,快跑!
她听见脑子里的自己在尖锐地大喊着。
谁都知道蛮人之所以被称作蛮人,就是因为他们不懂礼法,野蛮残暴且嗜血,只要是被他们攻破的城池,必定横尸遍野,生灵涂炭。
在生死面前,那些个什么野心,什么宏图大志,此刻都成为了扔在角落的垃圾。
身体虚弱的她没了人搀扶,跑得跌跌撞撞,走一步摔一步,几乎是爬一般出了县衙大狱的门洞。
“叮当”一声,束发用的垂冠松散下来,跌落在地,冠上用来固定的玉质簪子直接摔成了两瓣,其中一半因为惯性,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停在了一只穿着六合靴的脚尖前。
县丞撩开因为突然披散下来而垂在脸前的头发,竟发现原先黑漆漆的门洞外,如今是一片灯火通明。以沈元为中心,周边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围满了举着火把的衙役,而她的身后还分别站着县尉和黄师爷。
沈元一脚踹飞了那半截簪子,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不知县丞深夜入我县衙大狱,有何贵干啊?”
县丞被吓坏了,被沈元这么一喊,乱糟糟的大脑才刚刚回过劲来一般,颤抖着嘴唇刚要下意识开口狡辩点什么,便听见身后通往大狱的门洞内响起了脚步声。
自己府里养的家丁有几斤几两,县丞最是清楚了,绝不可能打过蛮人。她一个哆嗦,赶忙膝行上前,抓住沈元长袍的下摆,涕泪横流道:“大人,大人,看在咱们共事一场的份上,您一定要救我啊大人!”
沈元有些嫌弃县丞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怕她擦脏了自己的长袍,自己回去又要被正君嫌弃,于是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表面却摆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道:“怎么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还有人要在我这县衙之内,杀县丞不成?”
她这话刚落地,就有一黑衣女子俯身从大狱入口的门洞之中钻了出来。
大狱之内幽暗无光,那女子乍一出门洞,被通明的火光一照,眯着眼睛举起手臂来挡光,于是众人便都看清了她手中拿着的那若新月悬空的半月弯刀。
“是蛮人,保护大人!”
县尉一声大吼,围着的衙役们纷纷拔出身后横刀,似是与那黑衣女子对峙。
女子见状气极,目光凌厉地扫向跪在地上的县丞,瞳孔之中映着灼灼跃动的火光。
“你胆敢背叛我们!”
县丞被她一吼,有些懵:“什么背......”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元一脚踹了出去。县丞手中还拽着沈元的下摆,被这么一踹也来不及松手,直接“撕拉”一声,把那下摆撕下一道大口子。她就这样握着那一段锦布,头朝地滚了大半圈,头晕目眩地委顿在地上,半晌也没缓过来。
沈元一句话没说,盯着自己的下摆,脸先皱成了一团。
这可是上好的织锦长袍啊!十两银子才得一尺的布料,就被这样白白糟践了,她的内心疯狂滴血,连眼前的戏都要演不下去了。
为了遮挡自己的表情,沈元转过身去,求助一般看着正立在侧后方的黄锐。黄锐微微一笑,虽说心里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了,表面却仍然不动神色地上前,拱手一礼道:“大人放心。”
说完,黄锐往前又跨了一步,代替沈元命令道:“抓起来!”
衙役们一拥而上,把那几个钻出门洞的蛮人以及县丞一块压倒绑了起来。那几个蛮人见县丞仍然晕头转向的模样,判断她应当没空管如今的形势,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和衙役们和平地喂了几招,随后乖乖束手就擒了。
四个蛮人连同县丞,一共五个人,被双手反扣绑缚在身后,压着跪到了沈元的面前。
沈元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并不想说话,旁边的黄锐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代替沈元开口道:“严县丞,你可知罪?”
县丞目光涣散,仍旧没有回神的样子,黄锐一个眼神,立刻就有人拿着一个水囊上前,拧开了便直接泼到了县丞的脸上,终于将人泼回过神来。
因为没有做好闭气的准备,泼到面部上的水顺着呼吸道进入了鼻腔,县丞一个激灵刚想开口,就被鼻腔中的水呛到了,憋红了脸,脊背弯曲成虾米状,咳了个昏天黑地。
等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她挣扎着想膝行上前,但身后压着她的衙役却使劲将她控在原地,不许她挪动半步,于是县丞只好隔着一段距离向沈元讨饶道:“大咳咳咳,大人,咳咳,大人我没有啊大人......”
黄锐一声高呵打断了她:“人证物证俱在,这么多人眼睛看到你半夜过来与蛮人私会,耳朵听见她们说你同她们是一伙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县丞咳得血液上涌,她挤着喉咙忍耐着那种莫名的痒意,抬头怒视黄锐:“黄师爷咳咳...简直欺人...太甚,她们什么时候说过我和她们是......”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顿在原地,看着黄锐像一只黄皮子一般眯着眼睛笑的模样,又看着面无表情,半敛着眸子淡然注视着自己的沈元,最后转向那站在最后边的县尉。
县尉是个武官,虽说读了几年书,可还是个直肠子,并不如黄锐或是沈元那样沉得住气,一见县丞的目光投向自己,立刻就像被烫到一样把目光瞥到一边去。
“原来是......这样啊......”县丞喃喃自己一般念叨着,再度抬起眼睛的时候,那浑浊的眼白中竟布满了血丝,“原来,是你在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