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熬了夜的他按照惯例非要是睡到太阳开始西沉的,他也知道这样不好,容易晚上睡不着,日夜一直颠倒。可若是没人管,谁愿意强迫自己中途起床呢?何况他还有起床气,也没人想管,怕自己被他下毒扬骨灰。
哦,其实也不是没人管。
柳从鹤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把自己上半身抬起来晃,还把大脸凑在自己脸上的男人,眼皮子狂跳,掩藏在袖子里手已经下意识摸上了毒药瓶。
男人却是裂开嘴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漆黑眼眸里有一点光芒,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师父。”他说,“该起啦。”
柳从鹤面无表情,伸手就是一根毒针刺过去,被男人熟练地侧脸躲过了。可他躲得过毒针,却躲不过柳从鹤袖子里漫出的药粉,那药粉带着一些奇异香味,男人一闻到就用袖子遮掩口鼻猛地后退一步。
“师父,您太过分啦。”他的声音从衣袖底下瓮瓮地传出来,带着一点不满。
男人不爽了,柳从鹤就爽了。
他打了个哈欠,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来,斜斜倚着床头,看着男人把随身的药箱放在桌子上打开,先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只小钵,随后又开始从里头挑出一些草药来丢进钵里,小声嘟囔了一句“配得还挺准”,随后大着嗓门问道:“这次去山下又遇到什么了,整得你三日才回来。”
男人已经开始流鼻血了,他一手堵着自己的鼻子,一手不停地那杵子捣着钵里头的草药,头也不抬地回道:“去给一位娘子解毒啦。”
柳从鹤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咋舌一声:“解毒?”
男人拿过一旁桌上的茶盏,铺上一层布,再把捣烂的草药从小钵里倒出来,倒在纱布上,向下过滤着汁液。
“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毒,不过因为是从外域传进来的稀罕东西,大桓的大夫没咋见过,所以束手无策,家里的小厮才求到山上来的。”
说完,他拿开裹着药渣的纱布,举着茶盏一仰脖,把里头那一层绿色的,一看就很难喝的东西一饮而尽。
柳从鹤看着他喝完茶盏里头的东西,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笑容,口中却仍不动声色道:“既然不是什么厉害的毒,你怎么还留了三天啊。”
“这不是留在那里看戏嘛。”男人放下茶盏,边说话还边吸了吸鼻子,感觉鼻血止住了,这才转过头来,想要和柳从鹤开始说这个看戏的事情。
结果他一转头,还没开始说话,就看见了柳从鹤那揶揄的笑意,心中警铃大作,赶忙回过头去,可刚要拉开纱布想查看药渣时,一股眩晕感就冲上头颅,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重影,一会三个一会四个的,转悠着重叠,交叉,最后化作漫天星子。
“啪”一声,男人额头朝下磕在了桌上,昏厥了过去。
“呵,小东西,还真以为跟我学了几年已经出师了不成,敢这么放松警惕。”柳从鹤嘲讽一声,踩着自己的靴子下了床,径自走到男人身旁,从他放在桌上的随身药箱里又挑挑拣拣,拿出一个小瓷瓶。
他一手托起男人,一手拿着瓷瓶往他鼻子底下一晃,男人薄薄的眼皮底下的眼珠里立刻开始转动,眼睫颤动着似要醒过来。
“喂!”柳从鹤放下瓷瓶,在男人脸上拍了两下,报复一般模仿着男人刚刚喊他的口吻道,“路途年,该起啦。”
路途年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他一开始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懵地看着柳从鹤,但随着柳从鹤一句“怎么,还没醒么?”的调侃,他迅速反应过来,拍开柳从鹤的手,气道:“师父,您怎么能这样!”
柳从鹤一躲,没躲开,揉了揉自己被拍了个红印子的手,耸肩道:“我怎么了,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少了一味药,没解到毒,倒是怪起我来了。”
路途年年纪小,一时倒真的被他说得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坐在原地又懵了一会,但他很快脑子就转过来了,气得直跳脚:“不是,问题难道不是您每次都拿我来试毒!有您这样做师父的吗!”
柳从鹤在路途年一旁的位置坐了下来,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哦?你还有别的师父?”
路途年一怔:“当然没有啊。”
柳从鹤:“那你怎么知道别的师父不是像我这样的呢?”
路途年说不过,气得转过身去,拿自己的屁股对着柳从鹤。
柳从鹤端着茶盏闷声笑了起来,直笑得浑身颤抖,茶盏里头的茶水都晃撒出来一点。
路途年听柳从鹤这样,心里头越来越憋闷,揉着磕痛的额头,暗暗下定决心今天一定不原谅他,可柳从鹤只是喝了一口凉茶,压下了笑意,淡淡问了一句:“什么戏这么好看,让你看了三天啊?”他就立刻兴奋地转过去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柳从鹤含着笑意,听路途年说了这三天以来在山下遇到的事情。
原来,这次求上山来的是陇州新县的县丞家的小厮,他们家县丞自三日前就昏迷不醒,请便了附近的大夫,都查不出原因来,只有个老大夫说了一句,可能是中毒,趁着人还没死,赶紧上山去求仙鹤吧。
所谓仙鹤,便是柳从鹤的雅称。
可惜柳从鹤不理人,倒是心软的路途年跟着下了山,到那县丞床前搭脉一瞧,果真是中了毒。
县丞是县令手底下的文书副官,新县的县令知道此事以后大怒,开始彻查中毒一事。
可府内查了一圈,硬是人人都清白,看不出是谁下的毒,这时那县丞三剂汤药下去人便生龙活虎了起来,忍不住便同县令交代了一句,说自己在昏迷前,刚从外室的院子里回来。那县令便派了人去县丞的外室院子里查看,这一看不要紧,发现那院子上到县丞那美貌外室,下到倒夜壶的粗使,上上下下十几人,全都因为中毒丢了性命。
路途年去验了,毒下在了院子中的井水里头,十足的分量,那日县丞是在外头参加了酒宴,吃饱喝足了才去了这外室的院子,只喝一口冷茶醒酒,没再动别的,所以侥幸没有当场身亡。
眼皮子底下死了这么多人,照道理肯定是要上报的,可偏偏这案发地点是县丞藏了外室的院子。
按照大桓律法,行一妻一夫制,但有品级的官员在经过正夫的允许之后也是可以纳侍的。县丞是县令副手,行八品下,照例纳个一两个夫侍完全没问题,可偏偏这县丞家中正夫是个悍夫,又善妒,不允许县丞纳侍,那县丞便只得将那看中的男子无名无分地安置在外头的院子,谓之外室。
外室,便是触犯了大桓律法了。
直接这么上报,不但县丞要挨板子,便是县令也少不了一顿瓜落,那县令便想将此事压下不报。可没曾想,县丞那正夫却突然在县衙外敲响了鸣冤鼓,并自称自己是害了自家妻主外室院子里头上下十几人的真凶,要求县令按照律法惩处自己。
县令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于是便出现了极其可笑的一种情况,凶手拼命想证明自己是凶手,但县衙却一个劲地不受理,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柳从鹤:“那你这热闹都已经看完回来了,说明案子已经结了?”
路途年摇头:“没有呢,我看一时半会结不了,便回来了。”
“这可不像是你啊。”柳从鹤喝空了手中的茶盏,似笑非笑地掀起眼皮子看路途年,“说罢,你又有什么想法了?”
路途年见瞒不过柳从鹤,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我,我就觉得那县丞正夫挺可怜的,想帮帮他......”
“这杀人便是要偿命的,你帮他,怎么帮?帮他脱罪?”
路途年又摇头。
他顿在那里,表情有些难过的样子,左右手的手指头绞在一起,思虑半晌才抬起头来轻声道:“我想帮他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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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走点剧情,可能大家不爱看,但是得走了啊!!总不能从此归隐山林了吧!
第42章
柳从鹤一向是对自己这个天赋异禀的小徒弟十分宽容。
小徒弟年幼丧母,被父亲一个人拉扯长大,如今刚及笄,年纪尚小,天真烂漫,便是有些心肠软,柳从鹤也觉得不是什么大毛病。
当然,前提得是这个毛病不影响到他。
比如若是有人求上山来,路途年于心不忍想去救人,柳从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库里的草药也随便他用。但若是小徒弟学艺不精救不上人,又回来想求柳从鹤去帮忙,那柳从鹤多半是不会搭理的。
路途年也深知柳从鹤这点,所以提出这个帮忙的要求的时候还有些忐忑,生怕柳从鹤像往常一样,冷笑一声,转身就离开,半点眼神都懒得给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放软姿态一直缠着柳从鹤,即便被恼羞成怒的柳从鹤撒一脸毒粉,自己也要可怜巴巴摸着药箱解毒,再缠上去,循环往复。
谁知柳从鹤只是手指摩挲着茶盏上那光滑的釉面,若有所思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
“真是巧了。”他看着路途年道,“还真有一个人能帮你,而且这个人,刚巧还没付我诊金。”
*
客房内,熏药的小炉正放在床侧的脚踏上,里头晒干的药材正被火星烧燎着,青烟袅袅,散发出一种苦涩的味道。
白色的帷幕半遮半掩,一侧垂落在地,另一侧只被撩开一个一掌来宽,用来透气的小缝,用金钩挂扎着,刚好也能让人从门口便望见里头倚着床头正垂首览卷的云琼,
他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雪白里衣,整个人的神态都很放松,柳从鹤只一眼,就敏锐地发现了他一直以来心中郁结的东西好似是解开了,这让他在恢复身体的同时,气血也好了起来,面颊两侧都有了淡淡血色。
柳从鹤内心啧啧称奇,常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看起来也就半个月就能将养好。
正在这时,云琼似乎也发现了有人进来,放下手中的书册,侧过脸来,看见了柳从鹤和跟在屁股后头的路途年,便点头示意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其实他早就听见了二人的脚步声,但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太过展现自己的警觉性,于是便装作没听见,等二人入了屋内才抬起头来。
柳从鹤目光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发现除了云琼之外再无他人,于是问道:“你那小妻主呢?”
云琼已经同柳从鹤澄清过,自己同白若松并未成婚,那么他称呼白若松为云琼的“小妻主”,便是带着一些浓郁的调侃意味。不过云琼并不介意,生生受下了这句调侃,答道:“她去厨房煎药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已然去了半个时辰了,应当快回来了。”
二人正说着呢,便听隔壁厨房的门发出“吱呀”一声,白若松手中垫着一块粗布,握着还滚烫着的瓦罐的长柄,另一手扶着墙壁,受伤的脚虚虚点着地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她怕倒进碗里自己走不稳直接倒翻,便想把熬药的瓦罐一起带着,等进了客房再倒进茶盏中。
白若松紧盯着自己的手中瓦罐,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柳从鹤和路途年二人,二人却是将她看了个真切。
路途年看见白若松,先是一怔,因着她面上有些青肿,破坏了脸部的轮廓而不太敢直接认,所以试探地喊了一句:“白若松?”
白若松注意力都在瓦罐上,猛地听见有人喊自己,也没注意是谁,下意识抬起头来“嗯?”了一句作答,随后便瞧见远远站着的小少年瞪圆了双目,眼睛中散发出惊喜的璀璨光芒。
“长姐!”
路途年蹦起来开心地喊了一句,随后就如同一只飞舞的蝴蝶一般,张开双臂朝着白若松直奔而去,似要扑入人的怀中。
白若松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手里还拿着滚烫的瓦罐。她怕伤着人,把瓦罐尽量往外伸,嘴里呵斥道:“给我站住!!”
路途年很少被人这样呵斥,满脸惶恐,一时僵在了原地。
他想起自己年幼闯祸,举着火把到处玩,险些把院子烧了,救完火的白若松顶着黑漆漆的脸朝他走过来的时候,面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也只是叹了口气用手掌轻轻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柔声道:“下回不许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懂吗?嗯?”
她不说你做了坏事,也不说他给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只是说,这很危险,下次不要这样了。
他不懂,那样温柔的白若松为何会在同自己久别重逢之后,用这样严厉的口吻训斥自己,站在原地嘴一扁,虽没出声,可眼泪珠子还是止不住一颗一颗往下滚。
柳从鹤站在原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甚为有趣,便双手抱在胸前靠着门框,以一副看戏的姿态看着二人。
白若松有心想治治路途年,都是及笄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咋咋呼呼,今后不知还会闯多少祸。如今校尉已然不在了,自己又有官职在身,一年到头没多少空闲,没法给他善后,需要他自己三思而后行。
于是她没理会啜泣的路途年,板着脸握着瓦罐自行入了客房,取了桌上倒扣的茶盏,把浓浓的药汁倒了进去。又用那块布垫着瓦罐底部,把瓦罐放在了桌上,这才端着茶盏撩开帷幕入内。
云琼把书册放在一旁,想要接过那碗滚烫苦药,但白若松没有给,自顾自坐在床沿,用调羹一下一下在碗里晃荡了一会,等这碗药冷却到一个适宜引用的温度,才递给云琼。
云琼接过这碗药,却并没有直接喝,垂眸敛目地盯着药碗不动。
“怎么了?”白若松轻声问,“是觉着苦么?”
云琼摇头。
他一仰头,没有一丝停顿地连吞几口,就把那碗药都喝完了。
白若松还要出去给他倒点茶漱口,但是被云琼拉住了。他又摇摇头,淡声道:“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这么多年的戍边生活,打了这么多的仗,每次受伤都要喝药,他早就连苦味都已经喝不太出了。
说着,他拉过白若松的手,把空了的药碗还给她,嘴角勉强向上抿了一些,提醒道:“他在那里,已经哭了许久了。”
路途年被吼以后就一直可怜巴巴地跟在白若松后头,像个小尾巴,但他没敢跟进帷幕,只是局促地站在帷幕外头,吸着鼻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皮肤瓷白,唇红齿白,乌发如丝,哭起来的时候眼尾通红,晶亮的眼眸中氤氲着朦胧的水汽,更显惹人爱怜。即便是年纪尚小,还未张开,可云琼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生得极为好看的的小少年。
既然云琼出口提醒了,白若松也不好再装看不见哭哭啼啼的路途年。她站起身来,出了帷幕将喝完的药碗放回桌上,这才走到路途年面前,硬着心肠板下脸来,厉声道:“知道自己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