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腿部使劲,突然暴起,手臂肌肉鼓胀起来,推翻了面前的桌案,发出一声巨响。
“将军?”营帐外有人喊了一句,但云琼已经无法回答了。
刚刚的最后一击耗尽了他所有的清醒,此刻只能无力地倒趴在原先放置桌案的毯子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只有胸膛还在一起一伏。
“无事。”钦元春朝外喊了一句。
她是云血军里头的三把手,外头的人并没有怀疑她的话,只暗暗嘀咕了几下,最后归于平静。
钦元春在昏迷的云琼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扯下他挂在蹀躞带上头的锦囊,摸出里面的半截虎符看了一眼。
因为云琼中招中得十分干脆,她没有半点对这里头的虎符的真实性有所怀疑,将虎符塞进怀里之后,又把锦囊挂了回去。
隆冬的夜晚冷得吓人,钦元春到底没有要杀人的意思,从营帐的床铺上摸了被子,严严实实把云琼盖了起来。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大概是为了自己能够好受一点,即便云琼注定听不到她这句没用的话,钦元春还是真心地吐露出了自己的歉意,“您是一个很好的将军,这辈子是我钦元春对不起将军,下辈子我一定还您。”
她撩开袍子,跪地朝着云琼的方向磕了一个头,随机一个转身,毅然决然出了军帐。
卯初,天空还没有一丝亮起的痕迹,云血军就开始拔营。
往常无论什么时候,云琼总是那个起的最早,精神最好的人,如同军营里头的一面旗帜,十年如一日,今天却久久不见人影。
有感觉疑惑的小将领前来询问,钦元春只道:“将军有别的安排,你们随我紧急赶回玉京。”
从前也有云琼与大部队分开的情况,例如年初春寒料峭的时候去陇州剿匪的那一次。
但那时候云琼也中途脱离分巡队伍,亲自赶回云血军下了军令,并未出现过这种全然不见踪影的情况。
“我得了军令,你们得保密。”钦元春悄悄给几位小将领展示了虎符,这才堵上了众人的嘴。
卯正,除了云琼所在的主帐,其他军帐皆收整完毕。
钦元春领着人,一路疾驰往玉京赶,马蹄声伴随着扬起的灰尘远去,等完全听不见后,主帐的垂幕才被一只裹着臂鞲的手臂撩开。
身披甲胄的云琼精神奕奕,目光清明,哪里还有半分中了迷药的模样。
他摸向挂在胸口的圆形环佩,如燕子低语,轻声呢喃道:“不愧是师承易青天,当真猜得一点都不错。”
跟在身边多年的心腹居然是细作,要说云琼完全没有受到打击那是不可能的。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默默消化了一会这阵情绪,屈起手指含在口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哨声。
枣红色的挽马自不远处飞奔而来,停在云琼面前打了个响鼻。
它毛色油量,蹄质坚实,一看就被照顾得很好,微微垂下头,蹭了蹭云琼的手臂。
“好孩子。”云琼的神色缓和了下来,伸出粗粝的大掌仔细摸了摸挽马宽平的脊背,感受着手掌下头略显粗糙的鬃毛,轻轻拍了拍,“我们要做她坚实的后盾,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对吧?”
挽马当然听不懂云琼的话,也不明白“她”是谁,又打了个响鼻,侧身对着云琼,反复转动马头,仿佛在示意他上马。
云琼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脚下一蹬,跨上了马背,甩动缰绳,挽马嘶鸣着抬起前腿,飞奔了出去。
*
朝阳自天际线上升起,虽然看起来是耀眼的橙红色,却丝毫让人感受不到它的温度。
一队差役正迎着朝霞走在平坦的官道之上,身后跟着一长串戴着枷锁的犯人。
这群犯人性别不同,年纪也各异,最小的也不过十岁出头,走不动路,刚开始还会边走边哭,到后面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晃晃悠悠着便“啪”一下摔在了地上。
走在前头的差役们有些不耐地回过身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小男孩。
她们其实并没有要虐待,亦或是惩罚这些人的想法,不过按他们的速度,离玉京还有几日的脚程,剩下的时间却不多了,让她们有些焦躁。
“你。”那差役缠着辫子的手抬起,一指一个大一些的女孩,“把他抱起来,别磨磨唧唧!”
女孩还没动,旁边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便俯下身子,摸着小男孩的头,小心翼翼又十分熟练地把他抱进了怀中。
男人很瘦,抱起孩子的时候,本就佝偻的脊背更弯了,突出的脊椎几乎都要戳破衣衫。
“路翁。”那大一些的女孩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出去抢孩子,“还是我来吧路翁,您近年身体不行……”
路翁怀里紧紧抱着孩子,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有些温柔的笑容来:“不要紧的,我还有些力气。”
“我来吧。”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伸出一只手臂。
手臂的主人一看就是习武之人,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明显的小臂线条,掌心和虎口处都有厚厚的茧子。
“严副官。”女孩喊了一声。
手臂的主人正是严崇。
她从前是傅容安校尉的副官,如今虽然已经是新一任的守城校尉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还是习惯性唤她一声“严副官”。
她身上的枷锁比其他人都多都重,也是唯一一个受到刑罚的人,肩膀腰腹都有明显的鞭痕,肋骨还被打断了两根,没有经过治疗,一路赶路过来,内力护体也有些扛不住,嘴唇苍白一片。
尽管如此,她仍然是最让差役头疼的那一个,一路上无数次反抗,严重拖慢了进度,才会导致如今时间紧张。
“不。”路翁还是摇头拒绝,语气里头带着一些崇敬,“大人好好休息吧,别看我老了,还能再撑一撑。”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差役一鞭子扬起。
路翁下意识转身保护怀里的小孩,严崇则不顾肋骨上的疼痛,抬手接住了那条鞭子。
她看起来十分震怒,粗眉高耸,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地在跳。
差役想抽回鞭子,严崇却不肯松手,二者僵持,正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声。
高大的棕红色挽马上坐着一个身量高大,身着甲胄的男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个男人吸引了,他在十步开外勒了马,步行来到近处之际,那几个差役都警觉起来。
云琼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手臂高高举起,掌心中握着的正是合二为一,完整的棠花令:“棠花听令!”
第301章
云琼按照计划,靠着棠花令,顺利地混入了押解的队伍之中。
被当做人质的几个人本来一路上还想尽办法逃跑,严崇也因此弄了一身伤,而在听云琼说这是白若松的计划之后,包括最小的男孩子,全都没有任何意见,表示自己会配合。
“我乖乖的,不会再晕倒了。”男孩眼巴巴看着云琼,“这样就能见到长姐了吗?”
“我,我可以抱着弟弟!”大一些的女孩也赶快表示。
云琼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生得很吓人,因此也尽量缓和了面色,道:“当然可以,你们长姐也一定希望能见到你们。”
孩子们都被激励了,接下来的路程也没有抵抗,很顺利地在规定时间到达了玉京。
云琼的体型实在是太抢眼,为了不让他看起来太奇怪,严崇还把自己的铠甲脱下来给了他,伪装成了盛雪城的守城士兵。
那几个押解人员的棠花成员的差役并不是什么核心成员,不过是跑跑腿的小喽喽,没见过棠主,对拿着棠花令的云琼深信不疑。
徽姮太过谨慎,怕走漏风声,才派出了这样的不显眼小喽喽,但同时也给了白若松和云琼机会。
一群人被偷偷从小门送进皇宫,就藏在紫宸殿旁边的杂物房里头,从日中一直等到日落,几个孩子都撑不住睡了过去,才听到了大明宫乱起来的声音。
云琼按顺序给所有人都绑了一个活绳结,表面看起来很牢固,其实一扯其中一根就会散落开来。
年纪小的孩子因为好奇扯松了几次,被路翁拎着耳朵教育。
云琼也没有生气,十分耐心地帮他们重绑,一旁的严崇瞧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开口道:“你便是那位有名的云血军的大将军吧,八年前救了盛雪城的。”
同为戍边将领,严崇其实也只在那次盛雪城事变中,远远地见过一次骑在马匹上进城的云琼,甚至连脸都没有看清。
那次云血军赶走了蛮人,救回了盛雪城之后,按规矩严崇应当要代替已经殉国的守城校尉感谢云血军,但她当时忙于整顿残垣断壁的盛雪城,再加调查叛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云琼已经带着亲卫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论云琼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作为戍边将士,她都打心眼里钦佩和感谢他。
云琼猜到了严崇的身份,白若松早就说过大概率会有她,闻言也没有居功,只是缓缓颔首,十分平淡地承认了这件事。
他掌控云血军十余年,在此期间救下来的人数不胜数,早就习惯于他人的感谢。
况且他其实也得到过回报,官职一升再升,甚至有些功盖过主了。
严崇也听说过云琼性格冷漠,并不贪功,被冷淡对待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只是,她不免想起了白若松的心思。
白若松的心思知道的人其实很少,傅容安死后,她一心想着报仇,整个人都有些疯魔,只有在看到军报上云琼的消息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笑容。
作为偷偷给白若松看军报的本人,严崇再清楚不过白若松是什么心思了。
“你与白若松如今是什么关系?”她问。
既然能差使云麾大将军替自己做事,严崇并不认为二人是普通的关系,但看云琼这个冷淡的样子,她又怕白若松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盛雪城偏远,二人成婚的消息还没有传回去。
云琼替最后一个小女孩绑好绳结,面对众人亮晶晶的眼眸,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感到有些局促。
他抿了抿唇,开口道:“我们成婚了。”
“哇!!!”
“哇!!!!!”
孩子们纷纷惊呼,被路翁和严崇合力伸手摁住了。
“一会再有谁吵闹,就留在这里,不许去见你们长姐!”路翁冷着脸威胁。
孩子们闭了嘴。
众人靠着墙壁,静静听着门外混乱的声音。
有叛军与禁卫军在杂物房门口缠斗,那叛军被一刀割了头颅,血溅在了窗棂的油纸上,缓缓流淌下来,有些可怖。
路翁和严崇转了个身子,帮孩子们挡住视线,缓解他们的紧张。
好在盛雪城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经历过蛮人攻城,有一定的抵抗力,并没有哭闹起来。
三更过,门外渐渐平息了下来,孩子们也都重新睡着了。
在静谧的黑夜中,严崇突然小声说了一句:“你知道她一直都很喜欢你吗?”
云琼轻轻“嗯”了一声,道:“她说过。”
他这句话答得很轻,严崇从中听到了一种深切的温柔,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有盼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