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被她扯得有些脚不挨地,像一片纸鸢,飘飘忽忽地荡在空中。
李逸拐进一个巷子,终于摆脱了人群,摁着飘荡的白若松的肩膀,强行把人固定在了地上。
“你必须得回去了。”她喘息着看着白若松,神色凝重,“你已经越来越接近这边的世界了。再有一个时辰,就会变得彻底和我一样。”
白若松:“可我……”
“白若松!”李逸摁在白若松肩膀上手臂绷紧,像抖筛子一样使劲晃了晃,“不要被这边的东西吸引,想想那边的世界,想想将军!”
一阵天旋地转,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头前后甩动得太厉害,有种脑浆都被摇匀的错觉,耳边都开始出现了尖锐的鸣叫声:“我知道,我没想留下,你别晃了。”
李逸住了手,可那种嗡嗡直响的耳鸣并没有消失,反倒愈演愈烈。
巷子外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些面容扭曲的青黑人影拖着残缺的肢体,吭哧吭哧呼气,四处寻找着白若松的下落。
“好香。”
“在这里。”
“在里面。”
白若松正紧张地盯着巷子口,耳边传来了李逸轻柔又有些苦涩的声音。
“算算日子,我的孩子要出生了。”她说,“帮我回去看看他们父女两个,好吗?”
白若松回头,却只看见原先站着李逸的地方已经换了个人。
那人身量比李逸矮一些,也更瘦,一双下垂的眼睛在不笑的时候显得微微有些厌世。
“哎呀,久违了。”孟安珊抬手打了招呼,露出了一个白若松所熟悉的笑容,“李逸太一身正气了,在这里待不了太久,所以我来啦!”
白若松都还来不及问些什么,孟安珊就一把扯过白若松,将她护在身后,随机一个转身旋踢,踹爆了某个青黑人影的头颅。
腐臭的粘稠液体撒在地面上,失去了头的人影倒在地上,却还在不断地用手在地上摸索着,妄图站起身来。
白若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胃里翻江倒海,有些想吐。
“怎么,跟你姑奶奶我斗?”孟安珊踹了一脚那具身体,瞧着巷子里涌进来的其他人影,脚掌在地上重重一踏,从四肢百骸里头冒出一阵阵细密的黑雾,“来吧,看看谁才是恶人!”
话音刚落,黑雾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猛地从虚空中抽出,凝聚成形,如同巨大的,摇摆在身后的无数长尾,铺天盖地地从巷子中冲了出去。
白若松站在孟安珊身后,其实并没有太惊恐,还因为好奇心作祟,伸出手指头碰了碰其中一团。
食指指尖只是略略碰到黑雾,就传来一阵针扎了一般的疼痛。
这种疼痛并没有因为离开了黑雾而消失,从骨髓中一点一点钻上来,不一会,一整条小臂都麻痹了,可从外边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哎呀,真是的,你不是很会算吗,看不出这不是好东西吗?”孟安珊收回黑雾,来到白若松面前,有些无奈地在她手指上一抹,疼痛和麻痹立刻就消失了。
白若松的视线穿过她,看向她后头的小巷。
昏暗的巷子中已经空无一物,若不是空气中还余留着一点点的腐臭味,白若松都怀疑之前的事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
“走吧。”孟安珊皮肤上还缠绕着一点黑雾收不回去,她不敢碰白若松,只是站在两步开外,用黑雾在墙上开了一道门,“来,我送你出去。”
白若松看着孟安珊一步踏进雾门,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这些黑雾并没有刺痛白若松,她感觉自己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再抬眼的时候,是熟悉的,有些萧条破败的街道。
地面上落着厚厚一层雪,呼出的气也在空气中瞬间凝成了白雾,可白若松并不觉得冷。
她顺着记忆中的道路,走了小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院子。
院子里空无一人,白若松慢吞吞穿过月洞门,看见了院子中央耸立的那一颗巨大的槐树。
冬日落雪,槐树的叶子早就落了个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四处延伸着,似天际投射下的裂痕。
槐树底下,白若松终于遇到了她回到这地方之后的第一个人。
那人一身翻领窄袖的圆领袍,金属革带,负手而立在槐树下,正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槐树。
白若松顿住了步子,不敢再上前,甚至连呼吸都特意放轻了一些,生怕惊扰眼前人。
“明日看来还要落雪。”那人说着,缓缓转身,露出了自己的脸,嘴角微微挑起一个弧度,“怎么了,站在那里做什么?”
白若松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这种事情了,可就这么一见面,她才发觉,原来这件事根本没有过去。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尝试露出一个笑容来,可僵硬的嘴角只是难看地抽搐了一下。
“我不能过来啊。”她耷拉下肩膀,“这是假的,我只要过来,就消失了。”
“是假的吗?”
“是假的。”
傅融安笑了起来:“那既然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不回去?”
白若松抿着唇不说话。
她这个样子显得有些犟,和刚来院子的时候的幼年白若松一模一样,令傅容安都有些感叹。
“知道你自己一路过来,看见的是什么吗?”她又问。
白若松垂着头,脚尖碾压着院子里的泥土地,微微点了点头。
傅容安:“是想着兴许能见到我,才一直没有回去的吗?”
被看穿的白若松踹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半晌开口,却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话:“害校尉的人全都死了。”
“原来如此。”傅容安很快理解了白若松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你替我报过仇了,想让我夸奖你吗?”
白若松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敢抬头看傅容安,怕只要看她一眼,自己准备了这么久的东西,就会瓦解崩溃。
“我,我留在这里,是想告诉傅校尉,傅校尉的仇已经报了,我今后也不会再为此而活了,我得向前看。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得,我得……”她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角,努力提起勇气,“我想为了自己而活。”
她终于努力做出了一个笑容,说:“校尉,我要往前走了。”
风吹过,树叶簌簌。
不知何时,光秃秃的槐树上已经长满了嫩绿的叶子,在微风中飘摇着,像无数稚嫩的小人在对着白若松挥手。
傅容安就站在树下,日光透过树叶缝隙撒下,在她脸上落下斑驳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出现在梦中的人物。
“这很好。”她没有半点生气,反而就像是白若松做了什么好事一样,满意地笑了起来,“看来你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了。”
“不要看死去的人,白若松,要看活着的人。”
哗——
狂风扬起落叶,迷了白若松的眼睛。
她不自觉伸出手臂遮挡,等再度放下的时候,又来到了刚开始那个白茫茫的场景。
巨大的,圆形的墙壁上,是横躺着的长方的门。
白若松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这看起来很眼熟了——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截断的圆形方孔铜钱。
她这次毫不犹豫,再度跨进了这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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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太忙了,没法加更,日更也有点难,每天只有吃饭时间可以写一点,忙成小丑,都怪我,没有在忙之前完结
第300章
三更天,万籁俱寂。
浓重的夜色落在荒芜的旷野之上,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层上星罗棋布着无数营帐。
为了防止火灾和泄露位置,普通士兵的营帐不点灯,因此整片营帐都几乎与冻土融为一体,只有正中央主帐的缝隙中,透出一点点微弱的,跃动的火光。
一身轻甲的钦元春经过通报后,撩开主帐的帘子,大跨步入内,将手中端着的吃食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将军。”她喊了一声。
营帐内,本来用作挂衣的衣桁上夹了一块羊皮制的,巨大的边疆舆图,舆图上用密密麻麻的各色线条划分了不同的区域,还标注了不同部落的蛮人的迁徙路线。
云琼负手而立于舆图前,闻言缓缓回过身来,神色肃穆:“有消息了吗?”
钦元春摇头:“还是没有,您先用些东西吧。”
这个时间,也没有营火,钦元春拿来的不过只是一些被冻得硬邦邦的饼子,一咬都硌牙,但云琼却很习惯地捏了一块,腮帮子微微鼓起,咀嚼得面无表情。
好在茶水还有些温热,就着饼子倒也能咽下去。
“元春。”云琼咽下一口东西,盘腿坐在了桌案前,哑着嗓子开口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钦元春都没有经过思考,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道:“九年又五个月了。”
“是吗,居然有这么久了。”云琼说的话听起来有些感叹意味,可其实他的语气很淡,并没有掺杂什么个人感情。他又问,“这么多年,在云血军辛苦吗?”
钦元春怔了一下,惊讶于云琼会问出这个问题。
云琼确实是个有威望的大将军,可他却并不擅长人文关怀,以至于底下的人都有些畏惧他,觉得他过分冷硬。
她垂下头来,像是心虚,又像是怀念,表情掺杂了太多的情绪,显得略略有些扭曲。
“有些辛苦的。”半晌,她再度抬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淡然,还带着一点笑意,“但能守在北疆,和军营里的姐妹们一起,我很开心。况且我也……”
咚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哐哐当当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落了一地,打断了钦元春的话。
钦元春抬起头去,只见云琼手掌撑在桌案上头,整个身体都有些摇摇欲坠,而桌案上原先放着的吃食和文房四宝,书信簿册之类的杂物则被扫了个干净。
“高帝御赐的熏香‘清濯’,蛇虫不近,百毒不侵,连蒙汗药和迷香都能被中和,实在是难搞。”
钦元春缓步走近,云琼撑着桌案的手臂都在颤抖。
他费力地掀起眼皮去看钦元春,薄唇一颤,嘴角扯出一点讥诮。
钦元春顿住了,一时竟不敢靠近。
她感觉胸膛里的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拿捏着,让她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不是什么毒药。”钦元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出口解释,“不过是睡一觉,放心吧。”
云琼想到了自己大婚之前,在合卺酒里头发现的蒙汗药。
清濯最大的弱点,便是很难中和自口而入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