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们衣着普通,不像什么贵人,李姐说是从雍州来陇州行商的。”
“李姐李姐,李云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子知道个什么!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怎么不去舔她屁股呢!”唐平烦闷地在一旁的箱柜上磕了磕烟锅,厉声骂道,“去把他们带过来!”
女人“哦”了一声,转身刚想走,忽然一偏头,躲过了对着自己后脑勺砸过来的火石。
“你他爹的,拿老娘的烟袋打算去干嘛,先给老娘还回来!”唐平吼道。
她看着女人转过身来,补充了一句:“还有老娘的火石,蠢货!”
女人捡起地上的火石,三下五除二爬上箱柜,把两样东西都放在唐平的身侧,又是一偏头躲开她扇过来的巴掌,一个后翻灵巧落地,甩着光脚丫子跑开了。
唐平看着她一溜烟跑开的背影,轻笑了一声:“他爹的,这丫头片子,脑子不好使,功夫倒是俊。”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远远地,唐平就看见光着脚丫子的女人领着一行五人走了过来。
天还有些暗,凭着唐平的老眼睛,也看不清几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为首的女人身形挺拔,气质清冷,而最后边是一个肩膀宽阔,比所有人都长得高的女人?男人?应该是女人吧,没见过长成山一样的男人的,唐平在心里腹诽了一下。
几人来到垒了一人多高的箱柜面前,仰头看着坐在上头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略有些驼背,右脚高高翘在左腿膝盖上,脚上帮着麻绳搓成的漏脚趾的草鞋。她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举着一根竹制的烟管,橙亮火焰在黄铜的烟锅中,照亮了女人有一点细密纹路的眼尾。
易宁没动,侧过脸来一扫白若松,白若松深吸一口气,装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上前,对着高坐于箱柜山的女人一礼:“唐帮主。”
“别打你那些文人腔调了。”唐平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白若松早就打听到这位漕运分帮的唐帮主是什么脾气,面色变都没变:“唐帮主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但在下不可无礼。”
“丫头片子,你就是用你这一套把李云哄得都找不着北的吧。”唐平看着她在暗色下闪着微光的乌亮的一双眼睛,嗤笑一声,“李云是蠢货,小恩小惠加几句好话,她就能把你当她姐妹,老娘我可不吃这一套。”
白若松立刻意识到,唐平不但是个没有耐心脾气暴躁的人,还是个自诩慧眼识人,看透人心的没耐心脾气暴躁的人。
和这样的人说话,最主要的就是真诚。
至少是看起来真诚。
“看来唐帮主是个实在人。”她放下行礼的双手,直起背脊,收敛了面上过分的笑意,“在下白若松,字见微,主家在雍州行商。初来陇州,不知此处匪患猖獗,想借漕运之手,将我主家安全送入陇州腹地。”
唐平将烟嘴塞入口中,深深吸了一大口,又缓缓吐了出来。
烟丝上静默燃烧的火点随着气流的流动愈加旺盛起来,于缭绕的白烟中,犹如江上行舟时挂于桅杆上的孤灯,在漫天朦胧烟雨中小小的一点,却又引人注目。
“借?”她在舌尖上回味了一下这个字,笑了一声,“你可想好,借了就必是要还,你能还给漕运什么?”
“钱。”白若松道。
唐平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她挪开放在面前的烟袋,向后倚在箱柜凸起上,仰天大笑起来。
她年纪大了,又常年烟草不离身,笑声并不爽朗,反而还带着一丝暗哑,却也在这清晨的码头上传出去老远,把好几个正在或盘货,或搬运的工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李逸作为侦查营的兵,最先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善起来,警惕地单腿后退一小步,摸上了腰后的长鞭。
好不容易笑够了,唐平一抹眼角笑出来的一丝氤氲,夸奖道:“有趣,真的有趣,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胆量不小,我喜欢。”
她这么说,李逸还以为危机过去了,可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很快,她就发现了到底哪里不对劲——是白若松,面对唐平的夸赞,白若松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唐平当然也不需要白若松的回答,她伸手将燃烧完毕的烟草在凸起的箱柜边角一磕,倏地冷冷开口道:“十七,抓起来。”
事情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前来领路的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瘦瘦小小,光着脚丫子的女人突然出手,一跃而起,五指成爪直奔白若松面门。
那指甲盖里还带着泥的脏污手指离白若松的眼珠子只有几公分,近到白若松的眉心间都产生尖锐物靠近时的那种酸胀感。
皮制的鞭子破空而来,发出闷闷的空气震动声,快要甩在了女人身上的一瞬间,女人脚尖点地一个后仰,退出一尺远。
“啪”的一声,鞭子打空了,打在了白若松面前的空地上,扬起一阵尘灰。
孟安姗也迅速上前,警惕地挡在了白若松的身前。
白若松每个细胞都在尖叫,预警着,全身的血液都因为刚刚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而沸腾,涌上头颅,让她耳边都产生了眩晕嗡鸣。
她喘息起来,却因为吸入了扬起的尘灰,开始剧烈咳嗽。
云琼弯下腰,宽大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单薄的脊背上,一下一下缓缓拍着,替她理顺气息。
白若松咳得说不出话来,她一把抓住云琼的小臂,制止了他继续为自己拍背,拼命摇着头,另一只手指着和女人正在过招的李逸。
“好。”云琼点头答应她。
他直起身子,知道贸然开口喊人会使得李逸落下风,于是抽出腰侧短刀,手腕一翻,短刀便似一支箭羽一般,尾部拖着长长的银色幻影而去。
因为感觉到被偷袭,缠斗的女人和李逸分开,各退了一大步,铮一声,那把短刀就钉在了二人之间的地上。
“李逸。”云琼淡淡开口,“回来。”
李逸现下有些怕云琼,他一开口,她就不自觉脖子一缩,连一句“喏”也来不及说,登时几步就回到了白若松身侧。
没了李逸作挡,孟安姗顿时紧张起来,她像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展开双臂牢牢把人遮掩在身后。
“唐帮主。”易宁拱手一礼,声音清冷,在这样混乱的形式下,也全然没有一丝慌乱,“大家都是生意人,应当都明白,生意二字的意思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哦?你知道我这长嵘分帮有什么需,又想要什么利不成?”唐平掀开眼皮看她,“总不能像你这小侍从说的那样,三瓜俩枣的,就让我跟你谈这桩生意吧。”
她不是我的小侍从……
易宁忍了忍,没有反驳唐平这句话,只是继续道:“唐帮主为何不等她说完呢,兴许她说的,并不是你以为的三瓜俩枣呢?”
唐平咂舌一声,一昂头对着女人示意了一下,女人接收到唐平的暗示,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像一座小山一样站在那里的云琼,老老实实道:“帮主你要不再听一下吧,我一个人打不过。”
唐平眼皮子一跳,为了自己的面子生生忍住了把烟管子往她头上砸的冲动。
她目光扫过站在箱柜下的一行人,最后停留在负手而立,面容肃穆的云琼身上,眉毛轻轻一挑。着实没想到,她们之中竟还有武艺高到让十七都说一句“打不过”的人。
唐平翘着二郎腿向后一靠:“给你们半盏茶的功夫,说完就走人吧。”
李逸敏锐地注意到周围本来都各干各的活的工人都在朝这边慢慢靠近,扯了扯白若松的衣服。
白若松略略从咳呛之中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抓着云琼的小臂。
他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就这样伸出来任她捏着,小臂上的肌肉紧紧绷着,坚硬如铁,条条分明。
白若松知道此时气氛焦灼,自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高坐于箱柜之上的唐平身上,可是内心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怂恿她。
她咽了口唾沫,不着痕迹地捏了捏,随后迅速收回手来背在身后,看着云琼僵硬着手臂慢慢收了回去,感觉自己的面颊迅速滚烫起来。
白若松以手握拳,放在唇下又咳了两下,方才开口道:“在下知道漕运掌管大桓四分之三的水道运输,从来不缺银子,但,那只是对别的分帮来说。”
唐平眉心一跳,脏话已经到了喉咙口,还没说出来,便听白若松继续道:“陇州多年匪患猖獗,把持腹地,烧杀抢掠,引得众多商户纷纷出逃。她们虽不曾直接与漕运作对,可漕运当真没有受到影响吗?”
她展开双臂,指着周围一圈堆放的货柜,扬声道:“看看这周围,这些零零散散的货件,哪个码头的货件会如陇州这般少,唐帮主难道不想解决这个问题……”
她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犹如鬼魅低喃,鼓动人心:“……让长嵘分帮一起出生入死的姐妹们都能共享富贵吗?”
第30章
唐平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片子的确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她年事已高,身子骨不如从前硬朗,便是记忆力也出现了问题,时常健忘。长嵘分帮帮主之位移交给继承人,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可想她当初从上一任帮主手里接过位置的时候先帝还在世,这位励精图治的帝王统治期间可谓内外安定,盛世太平,她这陇州码头的货物堆都堆不下,运货的船只时常需要在港口排队卸货。
这些年来,帝王变更,官吏腐败,山匪横行,陇州也渐渐落败了。
她环顾四周,看着码头上那些零零散散,随意摆放,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少得可怜的货物,眼底呈现几分阴鸷。
她接手长嵘分帮二十余年,把整个分帮搞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脸面去总帮接受仪式,交接下一任分帮主。
唐平放下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悠闲地翘着的二郎腿,双臂撑在膝上,以一种蹲伏在草丛中等待猎物的猎食者姿态,紧紧盯着白若松。
白若松明显有些受不住她这样阴鸷的目光,面上血色褪尽,却仍旧憋着一口气一步不退地与她对视。
倒是她旁边那个站得笔直的铁塔一般的人,不着痕迹地往白若松的方向挪了半步,虽然没有遮住二人对视的视线,却也无声地表达了一种保护的意思。
狗屎,站得这么直,怎么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兵营出来的吗?
唐平冷笑一声:“即便你提出的要求令人心动,可你是从雍州来的,若是被其他分帮的人知道我和雍州来的人做生意,我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这话一出口,一直乖乖站在一旁的十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漕运当然没有不能和雍州做生意的规矩,唐平和白若松都心知肚明,这是在点明白若松官家的身份。
白若松知道,唐平没有直说,只是这样暗暗一点的意思便是,只要对外有个好听的说法,利益当前,她是不会管白若松一行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的。
而这正是白若松想要的。
她躬身行礼道:“唐帮主当然不是要和雍州而来行商的商人做生意,而是出于大义,无偿帮助一位状师伸冤。”
她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头顶天幕都已经褪去那种暗沉沉的藏蓝,变成了一种鲜艳明亮的宝蓝色,唐平这双老眼睛这下终于顺着亮起的天光,看清了这个和她有来有往的小丫头片子。
远处地平线是缓缓升起的耀眼朝霞,浓沉的柿子汤一般的橙红色打在白若松的侧脸上,连面庞上细小的绒毛都映出耀眼的金色。她两条远山弯眉,琼鼻菱唇,眼眸明亮有神,举手间斯文有礼,是难得一见的,雌雄莫辨的好颜色。
唐平难得在这种时刻走神,依稀想着,自己似乎还有个今年刚满十五的小孙子来着。
“而这位状师,便是曾经方远州最好的状师,人称易青天的易宁易玄静。”白若松自怀中掏出一本折子,双手捧着高高举起,“外人只会知道,易青天前往蓝田县为民伸冤,是漕运长嵘帮伸出的援手,一路护送,不取分毫。”
唐平一抬手,十七立刻就要上前去拿那本折子,白若松身旁那个铁塔一般的人却挡住了十七的路。他十分谨慎,不让十七靠近白若松,只是自己从白若松手上取了那折子,又交给了十七。
十七面无表情地接过折子,灵活得像猴子一样,几下就跳上了箱柜,把东西交给了唐平。
唐平眯着眼睛摊开那本折子,突然“霍”了一声。
“这上头,怎么这么大的脚印。”她惊讶道。
白若松一时尬在原地,她瞄了一下这脚印的主人,发现易宁一脸平静,丝毫不因为这点插曲还显出半分局促,自觉自己定力差了些,咳嗽一声后决定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唐帮主,这是名和钱都能尽入你手的机会,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折子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唐平早年只是街头苦工出生,但为了谈生意看账本,也是下了苦功夫学习文墨的,但她终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这样像蚂蚁一样的折子看得她浑身刺挠,随便扫了几眼就假装看懂了一样合上了。
算了,看得懂看不懂的,难道她还要跟着一起去断案不成。
唐平把折子交给十七,让她交还,自己坐在箱柜上打火石点燃了烟管里新塞的烟草,深深吸了一口。
“明日辰时有批货物要运往崔横县,会途经蓝田县。”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过时不候。”
等白若松一行人离开以后,周边一直在暗处观察的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为首女子十分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与唐平生得有五分相似。
“母亲。”她皱着眉头,“您就这么同意了?”
“狗屎,叫我帮主!”唐平一个烟袋就直接丢了上去。
女人没动,十七跳过去帮她接住了烟袋,又几下爬上箱柜抵还给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