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这道旨意一下,再加上今日明显超制的仪式,就等于在昭告天下,库伦城一战敦多布多尔济和土谢图汗部是功臣,也就意味着,他不打算再保胤礽了。
果然啊,在真正涉及生前身后名的大事上,康熙也一样会自保,他那么爱重自己的名声,而胤礽这一次的所作所为,却是真正的触及到他的底线了,再加上之前累积的失望,也是时候了。
“臣为土谢图汗部数千亡魂,求皇上赐一个公道!”
丹卿第一次向康熙称臣,亦不再唤一声汗阿玛,因为此时此刻,她是土谢图汗部的掌权人,而不再是他膝下的小公主。
“恪靖!”
康熙亦是第一次以封号称呼丹卿,这是对她的警告。
然事已至此,丹卿断然不会回头了。
“沙俄无故犯境,长驱直入至我归化城下,准噶尔部卷土重来,袭击库伦城,与沙俄联手屠我百姓!土谢图汗部独木难支,额驸为护城战死,是蒙古诸部派兵来援,才重新夺回了库伦城,没叫北疆沦陷!”
丹卿抬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字一句,尽是怒火,“臣发现敌情后立刻就上报了朝廷求援,但时至最后,援兵在何处?!臣只看到自己期盼已久的大清士兵扮做蒙古人模样,鬼鬼祟祟的混进库伦城中,不知所图为何!”
她没有在妄言,她是真的向康熙求助了。
这场战事是胤礽挑起的,也是在她的意料之中没错,但她也担心过会不会预估有错,担心会控制不住情势,所以第一时间就将此事告知的康熙,希望能有大清的援兵来给她兜底,以防万一。
然而到最后,她也没能等到。
所以,康熙在那个时候又是在想什么呢,是想用土谢图汗部的性命坐实胤礽的罪孽,好名正言顺的废掉他,还是想干脆利用沙俄人和准噶尔人,将胤礽勾结外敌的罪证尽数消灭,事后好再保下他?
丹卿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因为这一次,她一定要让康熙选择前者。
“臣,奉上所查一切罪证,求皇上为土谢图汗部为国捐躯的战士和无辜的百姓做主!”
丹卿双手捧着早已准备好的证据,里面有胤礽与各方往来的信件、信物,上面私印俱全,还有审问的口供,人证物证,无一或缺。
这些事情,之前在她给康熙的战报里都有提及,她并非不告而为,叫康熙措手不及,她不信康熙没有准备,他最多就是没想到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强硬而已。
果然,面对丹卿的诘问,康熙沉声道:“朕早已命兵部、刑部协查,此事,必会给土谢图汗部一个交代!”
天子一诺,重于泰山。
丹卿也没想着今日就能叫胤礽如何,能得康熙承诺,便算是达成了目的。
她拉着蘼蘼站起来,目送康熙御驾离去,突然肩上一暖,却是胤禛过来给她披上了一件披风。
“虽刚入秋,但紫禁城里的风也凉了,记得多穿些。”
胤禛低头将蘼蘼抱起来颠了颠,微笑道,“蘼蘼也长大了,抱着比我家大格格还重些。”
胤禛的大格格是三十四年生的,比蘼蘼要大一岁,金尊玉贵的精心养着,身体却娇弱,不如在塞外自然肆意生长的蘼蘼结实康健。
“四舅舅家的表姐今儿也进宫来了,”
胤禛温柔的哄着蘼蘼,“蘼蘼跟四舅舅一起去找表姐玩好不好?”
蘼蘼瘪了瘪嘴,伸手去抓丹卿,丹卿握住她的手,感觉热乎乎的,心里也踏实了些。
“蘼蘼乖,记得你答应过额娘什么,对不对?”
丹卿又摸摸蘼蘼的小脸。
蘼蘼点了点头,回头抱住胤禛的脖子:“蘼蘼知道,要听四舅舅的话,那额娘要记得来看蘼蘼啊!”
丹卿差点又掉下泪来。
她知道今日带不走闺女了,可圣旨已下,她再不舍,也得舍得。
“别担心,汗阿玛怕蘼蘼会不习惯,先叫送到翊坤宫让宜妃娘娘照看,一早我就叫大格格也进来了,让她陪蘼蘼住一段时日再说。”
胤禛素来周全,早已为蘼蘼安排妥当。
丹卿感激的笑了笑,然后就站在原地,看着胤禛抱着蘼蘼远去。
“四姐姐,节哀。”
一道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丹卿回头看去,却是胤禩。
丹卿与他并不熟悉,只是客气的点了点头,就想离去,可胤禩却又开口说道:“四姐姐,我知道你与四哥九弟交好,可他们却未必能帮你成事,为何不考虑考虑我这个弟弟呢?”
他这话过于直白,丹卿不由得停下脚步,诧异的看过去。
“四姐姐,他们都有太多顾虑,可我没有,”
胤禩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野望,“我与你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不敢求你给我多少支持,但至少我们可以先合作看看,我到底行与不行,都凭姐姐决定。”
果然是个笑面虎啊,这姿态放得够低,换成其他阿哥,恐怕落不下这个脸来。
不过他能有这份直言的勇气,又清楚自己的位置高低,却也难得。
“八弟,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此来只为了一个公道,得了我想要的,我就会即刻离京,不会再跟这里有任何牵扯,”
丹卿干脆直言道,“你若是冲着这件事来的,或许我们可以谈谈,但你若是还想要以后,那我劝你换个人交易,莫要白白浪费了手里的筹码。”
胤禩愣了一下,此时梁九功颠颠的过来,丹卿也不再多言,便转身迎了过去。
康熙定然是要见她的,她也已经准备好了。
……
上次丹卿进京的时候,康熙的憔悴衰老让她心惊,而这一次再见,他却完全没有之前那般心痛的模样,反而好像比上次相见年轻了些。
“来,随朕去瞧瞧朕给蘼蘼准备的寝殿。”
康熙对着丹卿招了招手,叫她扶着自己,往乾清宫里面去。
丹卿低声道:“我知道汗阿玛心疼蘼蘼,可她毕竟不姓爱新觉罗,您将她留在乾清宫里,只怕会叫有心人胡乱揣度。”
“无妨,无妨,”
康熙笑了笑,“就是因为她不姓爱新觉罗,朕才敢将她放在身边,你放心,朕还没有老到护不住自己的外孙女。”
丹卿嗔道:“汗阿玛,您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既然愿意将蘼蘼送回来,自是因为相信汗阿玛能帮我教好她,只是怕她调皮,给汗阿玛惹麻烦。”
“她调皮,哼,难道她还能比你调皮?”
康熙握紧丹卿的手,“你小的时候啊,就是个疯丫头,小霸王,这宫里可没几个能管得住你的!”
她小时候,是这样吗?
丹卿垂下眼眸,神色晦暗。
可惜,她什么都记得,她从来都不是康熙口中那个肆无忌惮的小公主,他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他希望她是,念叨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来,看看,是不是比你小时候那暖阁要气派?”
康熙挥手叫丹卿去看。
这里是乾清宫,随便哪间寝殿,当然都比她小时候住的那半屋非屋的暖阁要宽敞气派。
丹卿环视,却突然愣住了。
在寝殿里最显眼的架子上,有一搜木船的模型,灰扑扑的,看起来有年头了。
“还记得吗,那是保成当年的心爱之物,就因为你喜欢,他便舍得亲自抱去给你,那时候你还画了图纸,说研究明白了,要跟他一起拆了再装上。后来,你们拆明白了吗?”
康熙回忆着问道。
丹卿掀开架子下一个眼熟的箱子,里面厚厚的好多图纸,都是当年她用康熙给她的蘸水笔亲手绘下的。
“太久了,我记不得了,好像并没有全画完,就搁置了。”
丹卿是真的记不清了。
好像从某一件事起,她就将这个最开始的执念放下来。
“没关系,让蘼蘼继续帮你画完它。”
康熙笑着说道。
丹卿抬手抚上那木船,却发现船的甲板上少了一块零件,露出了一个洞。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丢了一块,不过没关系,朕叫人重新去做了一样的来补上。”
康熙继续说道。
丹卿却摇了摇头:“汗阿玛,您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一个一个的将这些零件都画下来吗?因为那时我觉得,它们每一片都是独一无二的,别说是弄丢了,便是弄混了,也再也还原不了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一用力,将那木船推了下去,木船重重的摔在地上,立时碎片横飞,四分五裂。
“丹卿!”
康熙眼看着脸色就变了。
丹卿转回头看向康熙:“汗阿玛,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您别忘了,蘼蘼是敦多布多尔济的女儿。”
“不是他杀了敦多布多尔济!”
康熙怒道。
“是啊,不是他杀的,是我杀的。”
丹卿神色也变得凌厉,“是我,亲手击毙了那个敢将敌寇放进来屠杀百姓的罪人,因为他该死!汗阿玛,我知道您想劝我什么,可是他今日敢将敌寇引进北疆,明日沙俄人、准噶尔人就能拿着他的信物直指北京城下!”
康熙偏开头不去看她:“他不会的,朕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我当然相信汗阿玛,可他是太子,是储君,是这万里江山万万百姓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丹卿却是态度坚决,“您能管得了他一时,能管得了他一世吗?您从来不让他为他的错付出代价,所以他才会愈发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汗阿玛,您真的打算让您用尽心血守护的天下落在他的手里,去赌他能看在您真心爱护的份儿上,良心发现,善待天下百姓吗?!”
康熙往后退了几步,坐倒在了椅子上。
“丹卿,你在逼朕。”
康熙闭了闭眼睛,满脸痛苦。
然而丹卿此时看到的,却是叫她继续说下去的信号。
“汗阿玛,我是您的女儿,幼承庭训,从不敢忘了身为公主的责任,即便手握大权,也依旧在意一人生死,”
丹卿软了语调,走到康熙面前蹲在,握住他的手,“我自到了归化城,便着人开始修订律法,因为我牢牢记得汗阿玛说过,律法是治理国家的根本,凡涉及百姓之事,必须有法可依,尊法而行,才能人心安定。”
“如今法典已成,我这次特意带来想请汗阿玛过目,今后凡是在我统辖之地,具按此法而行,”
丹卿仰着头看着康熙,“我在归化城创办了官学,明年秋闱会送一批考生进场,为国效力;我还建了关帝庙,向蒙古人传播咱们的文化,如今就连库伦城里都开始学习汉话了。汗阿玛,我在努力的去帮您让北疆归心,我期盼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变成现实,我自问从未辜负过您的教导,我当得起您给的固伦公主的封号!”
“可是如今,您要我原谅一个视我百姓如蝼蚁草芥之人,您要我去效忠一个引外敌入境也要置我于死地的储君,汗阿玛,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